双城记

第 1 章

我第一次听说程城要调来执教是在陈重那里。那是大二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拿了一堆发票去找他报销。

陈重那时候还是副系主任,分管系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报销需要三道签字,他是最后一道,之后就可以直接去系里财务领钱,三千块钱以上有了他的批条也可以直接去校财务报销,走“985专项”。我一般直接去找他,当他的面模仿另外两个老师的签字签上去。我签的很专业的。

大一的时候陈重给我们讲第一门专业基础课,结束之后我就开始稀里糊涂地跟他干活。他带的研究生都活络的很,找谁都找不着,只好找本科生在他组里打杂,开始是查资料翻资料什么的,后来因为能干活的都不干活,只好开始让我们干活了。开始我因为不开窍,被他痛骂无数。时间长了,有些事情上他也懒得跟我认真,只要不太过分就好。

那次因为里面夹杂了一张比较大额的发票,是二师姐在当代买的套裙,陈老板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签了以后不被财务上发现。我说应该不会吧,这不六月了吗?就说是组里给新调来的老师发的服装补助就是了,还是走985经费吧。陈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下学期进来的人是多,除了两个出站的博士后要留下以外,一共还有四个要进来,两个刚回国的,两个外校调过来的。你和王小箴到时候迎接一下,他们来了以后问问有什么要帮忙的,让他们别指望人事处那些人一次办利索了。

我在他递过来的人事处转过来的名单上看到一眼看到了程城的名字,吓了我一跳——这个家伙要北上啊!

我先把四个名字读一遍,读到最后程城的名字的时候就那么随便一问:陈老师,这是复旦那个程城吗?陈重一遍签字一边说是啊,在上海可能不是很习惯吧,年前就找来了,说想回北京。正好周老师脑血栓,他来正好。下学期就给你们九字班上课。

我当时心里狂乐不已,心想终于有机会搞师生恋了。

我知道程城就是我通信过的那个CC。他在邮件的结尾这样署名的:CC,呵呵,有趣味有个性。以前看过他写东西,也算写了不少,不过没开专栏,大概是因为懒吧。我觉得挺不错,就去信套瓷。

我的信写的很正式,那时候陈重老板连续批评我说经我手发出去的传真用词不够严谨,败坏他的形象。所以给他的邮件,开头是“敬启者”,里面的内容也很简短,贯彻了陈老板含蓄婉转的方针。可他回复得更简短:“收到,谢谢,过奖了。”我觉得他实在是够可以,就又回了一封:“亦收到,如需签名照,请函索。”

不要脸到了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不过是想找个人在上海陪我过每个周末的晚上而已。那时候我因为某些原因时常去上海,周五下课以后匆匆飞过去,周一上午做最早的一班回来上课。这样的往返大概持续了两个月左右。忙完正事以后晚上的时间可以归自己安排,我就请个假自己去逛荡。

念大学以前也去过很多次上海,但都住在河南中路那边,也懒得到处跑。母亲说过很多次,要我回去看看她的母校,她一直觉得我也应该去那里读书的。我就在“日月光华”上发了个帖子,在BOY版上,说我是一男的,周末去上海,想找个男的陪我逛逛复旦,礼拜天晚上吧。

我觉得这样说“男的”、“男的”有些粗俗,不过也没办法。说“男孩儿”吧,太矫情;说“男人”吧,太饥渴。我的帖子没有几个人re,但是有不少人回复到站内信箱了。我就挑了一个化学系的,考虑到这样可以多了解一下母亲战斗过的地方,回家以后也可以好好汇报给她老人家。

第 2 章

这个人就是王小箴。那时候他大四,很神的一个人,跨校跨专业考研,考的就是我们系。我问他,你干吗又跨学校又换专业呢?他说这样换环境换的彻底啊。我说那你干吗不出去读啊?你在上海活了22年,去北京会觉得回到原始社会的。他说,那就再回来呗。

进复试了?小箴点点头。我说,好吧,看来你要成为我的师兄了,我就是那个系的。他呵呵一笑说,是吗,好啊,我去北京复试的时候投奔你去。然后他就没说什么,我们两个散淡地在校园里走,没什么话,两个死人似的。我说,你这人还真是挺冷淡的。他说,是啊,我就这样。他说的一点儿语气都没有,仿佛是文曲星的电子发音。

后来再说到他的冷淡,是在那年的初冬的一天。第二天系里开什么WTO与行业对策研讨会,晚上11点多我还在陈重办公室里忙,制作第二天开会用的胸牌。下午做的陈老板不满意,说怎么是土土的葱绿配桃红(我也知道这土,可他办公室里就这两种彩纸,我想土纸配土人开土会正合适),要我返工。王小箴10点多的时候过来陪我,带了不知道从哪里要来的一些其他颜色的纸。我坐在电脑椅上,他站在我后面看着我打新胸牌。

那天屋子里很静。王小箴说,北京怎么这么早就开始下雪了,你看外面。我没搭理他。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也没管他。后来他开始把手往我毛衣里面伸,不声不想就那么试探着顺着我的脊椎往下。我说,哎,哎,这位同志,你不是挺冷淡的吗?

这句话我憋了半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噎死他。

越扯越远……这些都是后话。王小箴的复试过的很顺利,因为当时陈重就想招个复旦过来的。他这人的讲究巨多,比如只要五大名校(他自己心目中的)毕业的,而且特别喜欢学基础学科跨专业考过来的。所以王小箴的面试没有什么悬念,加试的专业英语也很不错,这事就这么定了。

交代完了王小箴,终于可以把话题回到程城了。就是那次在复旦的时候,王小箴说起了程城。因为我说我们学校没别的好,就是同志们密度比较大,去“万人”吃次饭就能碰上好几个。小箴说彼此彼此,顺手一指旁边人行道上的一个背影,说,那个人看到了吗?如果我只换专业不换学校,可能就跟他读研了,好玩吧?

那人边走边看报纸,走到路灯下面停下来了,可能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停下来仔细看的文章。我们从他侧面走过去。我所观察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印象很深刻的说):深蓝的运动长裤,灰白色的汗衫,穿的大概是慢跑鞋吧,记不得了。将近三十岁的样子,快到一米八,从轮廓看挺结实的。因为他低着脑袋,看不清脸,只是觉得头发很干净。恩……顿时觉得上海真好,在北京天天洗澡都不成。

走过去以后我还回头看了一眼,想看那人看的是什么报,从背后只能看出来是份对开大报。看清楚我很奇怪地问王小箴,上海也有卖《经济学消息报》的吗?他一脸不屑,你把上海当成什么了,啊?我确实没有想到,因为这么理论的报纸,在北京也只有两个地方有零售的,一个是北大邮局,一个是国家图书馆存包处。

后来我给程城讲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呵呵地笑我说,傻瓜,当然不是零售的啦,在上海还确实没有发现零售的,所以我要回北京嘛。听了以后,我才意识到王小箴这家伙原来从那么早就开始毫无根据地耻笑我。

第 3 章

其实那天晚上我很饿,可王小箴竟然没有一点儿拉我去吃夜宵的意思,这也是我至今感觉十分郁闷的一件事情。虽然后来彼此熟悉了以后,再去复旦,他报告了我三次二食堂的小排和两次北区的锅贴,但我还是耿耿于怀,事后无数次提起。

可能是个人习惯问题吧,我还不敢随便牵扯上一些地域的原因。我的习惯是既然到了吃夜宵的时候,总归要请的。后来他来北京复试,复试完了以后的夜里我领他去东门外面吃度小月的印尼炒饭。他提了很多负面意见,说如果在上海的话会做的细致一些。后来度小月周围都拆的差不多了,我们还一次次地去那里吃“最后的小月”,可就一直不见它被拆掉,直到有一天王小箴愤怒地说,不来了,我已经把所有的意见都提完了!

……那天就是在我饿的不行了的时候,王小箴开始给我介绍程城。他说,那个人长的挺不错的吧?而且还挺会写东西的,我们学校的一些人都知道网上有这么一个人物,但哪里能想到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再说他也很忌讳别人知道他是老师的。我说,那当然了,换谁都是,要不然碰到门下的学生怎么办?复旦就是再开放,那也不是北京电影学院啊。

王小箴当时没听出来我是什么意思,但他竟然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一年之后跑来说终于知道我那天晚上影射的是谁了。咳,这个人,凡事太用心,而我讲话都是先经过舌头再经过大脑。有时候跟他在一起,讲完一句话以后看他没有暂时什么反应的话,我心里都感到很害怕,怕他过上一段时间又跑来找我说什么终于知道我当时是什么意思了。如果再来一次运动那我可倒霉了,王小箴简直是一台录音机,不知道会不会揭发出去。

那天,他继续滔滔不绝,说他也是查了IP以后才觉得他可能是自己学校的老师的。我顿时觉得很无趣,怎么现在这么多的人有查IP的癖好?整天看楼里的FTP上面什么查IP的,反查IP的,反反查IP的;还有什么代理的,防代理照旧查IP的等等等等,没完没了。

王小箴可能是觉察出来我的不屑,说其实呢,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不太像上海人,想看看会是哪个学校的,没想到查出来的结果却证明这个CC是本校的教工。

CC?哦,呵呵,算他倒霉。我有点儿想笑。忍住。

迅速做天真状:你讲的是什么CC呀?人家听起来觉得蛮好玩的啦,像是喜之郎的CC果冻布丁的啦,细不细呀?王小箴得意地解释,就是跟他通邮件时他的署名啊。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名字缩写就是CC的话,同志们谁用这个做署名嘛,而且敢用CC署名就说明他肯定不CC嘛(有时候王小箴思考问题的逻辑之简单与ETS有一拼)。……查IP可以基本上确定系馆,然后再找他们系的教工名单,就知道他是谁了。肯定就是那个程城嘛,这个我知道的,很多女孩子都选他的课的。

我顿时觉得挺恶心的。王小箴讲的这些套路我并不陌生,我还知道更多的方法可以确定一个人的大致范围,也有更多的检索工具和渠道能很快确定一个人的身份。但听他得意地讲的时候,自己仿佛从来没有查过一般,感到反感得很。至少,我不会像他讲的那样,去查的那么仔细,还想出各种自以为聪明的方法去验证什么。……恩,这样想来,我跟他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是的是的。

离开复旦的时候,我忍不住嘲讽了他几句,其实啊同学,你就是因为看我在BBS上面留的IP,反正我从来不用代理的嘛,然后查出来我是哪个学校的,住哪个楼,再然后去查询这个宿舍楼里是哪个系的学生住,然后发现我就是你要考那个系的学生,觉得兴许以后能碰上或者可能还有点儿用,所以才愿意陪我逛的吧?我就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的。何况你这么冷淡的人,肯定是懒得搭理别人的。

王小箴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说你路上小心点儿,打车最好找强生或者大众的,看顶灯就知道了。说起来我一直很佩服他的这个功夫,后来到了北京,他能在茫茫夜色中很快看出来200米开外的出租车是一块六的富康还是一块二的夏利,然后决定伸不伸手。就凭这一点,我们组里很多人都以为他生有复眼。

第二天早晨六点多,坐在去浦东的车上往本子上补填前两天的日程,写完以后离机场还挺远,就又总结性地写道:王小箴和程城,就这样成为了我了解的最暴露的两个上海同志。

就这样,其实本来只是想找个三陪先生去逛逛的,没想到不但结识了一个有预谋找上来的家伙,还附带着知道了本专业领域的一位“青年才俊”。——这个词是后来陈重的对程城介绍,我当着他们的面就笑出来了,因为怎么听怎么觉得是骂人。谁要是这么称呼我(当然也没有),我一定会正告他:我不是什么青年才俊我真的不是青年才俊你才是青年才俊呢你们全家都是青年才俊!

第 4 章

从陈老板那里签字出来,就去校财务处二楼领钱。虽然马上要进考周了,但临近周末的下午气氛总归是不错的,特别是在东门那一片暴发户建筑群周围。看到有什么“高级总裁研修班”在结业合影,一群挺着腐败肚子的家伙在说说笑笑,看来还想把这种形象定格在照片上烫上金字儿。我觉得学校开设这种班真是掉价,当然,学校掉价也就罢了,反正名誉已经臭完了大街又臭到北京动物园去了;问题是玷污了知识(这话好像说的有点儿矫情)。我曾经问王小箴,现在连最烂的交友网站上都有“成熟MBA诚征清秀聪颖的小弟弟”,那些人是不是都这种研修班出来的?他说你自己冒充一回清纯小弟弟试试去不就知道了。我有些来气:王小箴你别以为我真没试过!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有时候甚至觉得我们系馆离财务处太近了一些,甚至无法让我充分体验这难得的快乐。报销的快乐跟组里常规发饷的快乐是不同的,因为这基本上都是不义之财。有集体进行重大撮饭活动的发票,还有全组人的各种匪夷所思的花费。大家从老板手里接饷的时候一般心里都在痛骂老板抠门儿,但通常到我这里来取报销的钱的时候都有一种偷情的快感。我一个个窗口走过去,签字盖章。周末下午财务处的小哥哥们都着急下班,再胡编乱造的发票都给报了,弄的我真后悔没有多拿几张来。一切流程都弄完了以后从玻璃窗口下面给我张条儿,说去2号窗口领钱去吧。这句话时常让我想起水木的VISA版上被人念叨最多的那句话:CONGRATULATIONS!GO TO THE WINDOW10!

从财务处二楼上下来,看见大师兄马东东在一楼的ATM前面取钱。大喊一声“猪!头!马!东!东!”,便跳到他跟前。刚想像孔乙己排出四文大钱那般一张一张地把他报的一千多块钱拍到他手里,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他的肉弹女朋友,背一个小包包在搔首弄姿。听说那女生还是北外的,那真是奇了怪了,原来我们学校历年来保送去了北外的女孩儿少说也有半马路了,没见一个她那样的,哦,除了个别学豪萨语僧加罗语的。看来这年头大学一个劲儿地扩招是不行,质量无法保证的不光是教学。

跟马东东一对眼神儿,他就知道我从楼上带着银子下来了,看那样子是想美又不敢美呀。呵呵,用刘芊的话说,这属于闷骚型。我一看他那架势心里就有数了,他前面取钱,后面有等着花的呐,这时候把钱送上去那简直就是给遽美凤送童男,估计连个渣都剩不下。我捏了捏信封,哼哼,老大你晚上记得给我电话呀,就转身溜了。回头看马东东激动地朝我点头。悲啊,何苦呢?就这样两个人还黏黏糊糊没完没了。自找的。

王小箴刚进我们组不久,就开始私下里跟我发布他的评论,说马东东生来就是忍辱负重的命。这话有点儿道理,但听王小箴这样讲觉得多少有些不爽,心想我还没说呢你懂什么?我刚被陈重找来他们组干活的时候,马东东手把手地教给了我不少东西,当时跟我一起过来帮忙的7字班的师兄没呆多久就离开了,我却跌跌撞撞地赖到如今。我觉得马东东对我够意思,没有他我可能也不会这么舒服地呆在这个组里整天捣乱了。

回到寝室扔下书包已经是5点半了。本来想打一圈儿电话把人都叫过来,赶快把钱都分下去,周末大家好去HAPPY,制造出更多的发票出来报销,以便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可一想现在正是饭点儿,这时候让别人来领钱,那不明摆着让人家提出来报告我晚饭嘛。虽然我这么正直的人肯定会推掉,但整个过程也太俗套太没劲了吧。

想好了以后就打电话给王小箴,说喂喂喂,你要是还没吃就等我一块儿去吃,顺便给你送钱去。电话那边的答复是刚刚吃过了,但是还可以陪我再吃一点儿。我想都没想就拒掉了这个OFFER,没那习惯,告诉他碰到我记得找我要钱。这个家伙,就不能骗我说他还没吃吗!现在倒是学得越来越实在了。

挂了电话,收拾洗澡用的筐子,准备去西操跑步然后去北区洗澡再然后去“万人”吃饭。石路踢门进来,端着个可乐杯子,大概是刚吃过。我说你下午上课去了吗?老头今回发镖了没?他答应划重点了吗?他没理这茬,说刚才准备去吃饭的时候有一女生电话找我,好像是中学同学。我问他听着像哪个呀,哪里的?石路坐在我床边儿上翘着腿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个,你那“北外十二钗”我还没见识全呐!

“吃醋啊?吃谁醋啊你?吃她们的吃我的?”每次看到石路结结实实的小腿和上面性感的绒毛,我就有一种把他按在床上的冲动。我觉得自己已经对他很不客气了,他还是整天这样挑逗我。再这样下去真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尽量不做这种俗套的事情,争取弄点儿更刺激的出来。同处一室勾搭成奸的事情在我们学校已经是tooooold了,TAISHA上有考GRE的机经,现在教育网的同志网站上都有勾搭室友的G经了,还一套套的,什么跟什么嘛。

石路往我床上一躺,“通吃通吃,男女通吃,呵呵,快洗澡去吧你。洗完了快上自习去,我看见你们家王小箴在资料室给占了俩座儿,是给你留的吧。你也真是的,快考试了还在陈重那里瞎忙活,你跟他一辈子啊?GPA你还要不要啊?”

我一边恩哼着答应,一边换鞋出门。临关门的时候想起来,警告了他一句:别瞎说啊,什么“你们家王小箴”,人家是你老乡,要是也是你们家的。

石路说的“北外十二钗”是我们班保送去了北外的12个女生。北外那年在我们学校真是赚大了,虽然他们每年都要下到13所外国语学校招走一大堆,但我们班总归是一理科班啊,女生一共才21个,一下子去了被他们招走了12个,够狠。我们那年北外和对外经贸来的最早,除了我们一帮不想学外语或者准备出去读本科的没去面试以外,全班男男女女差不多都去了。后来上外和外交学院再来人的时候只剩下歪瓜烂枣了;再后来北语、广外和北二外连歪瓜烂枣都没怎么挑着,只好多招了不少学日法俄德的。

教物理的段老头说的真对,只要去了外语类院校,那这辈子就跟正经不沾边儿了。每次同学聚会,看着身边那些去了“外字号”学校的俊男靓女们穿戴打扮得如同参加社交酒会一般,我就愈发觉得自己真是土的不可一世。我一直搞不明白小学毕业考外国语学校的时候,那么严格的面试,怎么把我这样的民工招进去了?原来我们班长现在在电机系,有一次在九食堂吃饭的时候碰上他,他喟叹说,以前看到刘芊的媚眼儿就当没看见,心想先考上大学再说;现在人家去了北外,才看不上咱们这种民工学校里的民工呢。

我倒不这么觉得,兴许是因为从来就没打过人家的主意,倒觉得是不错的挡箭牌,而且是十二块很漂亮的挡箭牌。想想吧,同志们!整一打呢,即便是真用也足够用到肾虚的了。再加上原先班里的其他女生,只要时不时有几个跟我打电话或者来找我借书看的,都让他们羡慕半天,纷纷指责我是玩遍北外蹂躏二外觊觎上外的淫魔。偏偏某些家伙还非要故意给别人制造这种印象,像刘芊,我就弄不明白她是看出什么来了想暗地里帮我呢,还是故意要跟我这儿添乱,每回来我这儿嘴里一点儿正经没有,大大咧咧坐我床上还把两条腿劈开,不就是暑假给欧美A片配音赚了几个钱嘛,就这样挑逗我?

第 5 章

第十六周了,西操上只剩下跑圈儿的老头老太太,有一个用颤巍巍地声音冲我喊,小伙子,今天还来啊,快准备考试去吧。于是只好去洗澡吃饭。吃饭时一看表,这时候去哪儿自习都没地方了,就只好去资料室找王小箴。我早告诉过他不要给我占座,石路很早就看出来王小箴总是在照顾我。我跟石路说,王小箴是我从上海拣回来的,石路说我在上海住了十八年啊怎么就拣不着呢?王小箴第一次去我们寝室找我的时候,他们两个用上海话唧唧歪歪,把我晾在一边。

资料室里所有的人都闷头学习,没人理我。四处转了转想找传说中王小箴给我占的那个座,却怎么也找他不着。抬头一看,石路在那边伸手跟我指了指东边靠窗的位置,我冲他贼贼一笑,心里暗骂,就你聪明,就是知道我在找谁也不用这样嘛。

走过去就看到王小箴的笔袋、书和笔记。研一的课还是不少,跨专业的还要跟本科生补修几门专业课,最后两门还赶上“名捕”。座位空着,大概接水去了,旁边的一个座位放着他的书包,还摆着一些书,煞有介事的,跟真有人在这里自习似的。我把书推开,把他的书包反背在椅子背上,坐下来摊开书和演草纸,准备大干一场。

看了一会儿书旁边也有人回来了,不用抬头,看那条裤子就知是他,穿上去看起来还人五人六的。我没抬头也没说话,继续看书做题,想说声谢谢又说不出来,总不能抬头冲他郑重地说声“同志,谢谢你”吧,他肯定会说“谢什么啊,又不是给你占的,小孩儿出去玩儿去”,他现在也开始噎我了,且水平一直在提高。

十点过一点儿的时候就看不进去了,陆陆续续地人也走了不少,资料室十点半关门。我也懒得看了,等一会儿回宿舍跟群众们一起奋战通宵吧,更舒服,一边看书一边还有吃有喝,从走廊上西头走到东头,从那些靠在各个宿舍门口吃夜宵聊天的家伙的饭盒里夺食。这个捞一筷子面,那个舀勺汤儿,就像赵树理写的“东头吃烙饼,西头喝稀饭”。

王小箴还在那儿看书,目不斜视。我只好无聊地盯着窗外看夜景,不愧是暴发户学校,探照灯、大草坪、音乐喷泉,傻得跟大连似的。就这审美还想建世界一流大学,2011年肯定是没戏了,等3011年吧。

突然想起了王小箴第一次把手伸进我毛衣的那个晚上。大概是半年前了吧,还被我干净利落地噎回去了。说了他一句他竟然就转身走了,到屋角接了杯开水躲一边儿喝水暖和手去了,耐受力之差出乎我的想象。这么点儿出息真让我失望,本来打算好了跟他唇枪舌剑一番的,一招过去,对方倒是接都没接。这跟我的想象中该发生的事情差别太大了,在我进行的脑海演练中,当时接下去应当出现一段如画的场景:

“……他的手冰凉,纤细而修长,继续在我脊背上探索着,仿佛要用我的体温融化他的冰冷,而丝毫不管我的嘲讽,仿佛早已料到一般。他的手如同泥鳅在底泥钻来钻去,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来钻进先前并不熟悉的这个世界,并征服这个世界的主人。突然,他扳过我的肩,就那样盯着我的眼睛。他的瞳孔很黑,深邃而又清澈,我能够看到我在他眼睛里的倒影,惊恐而又满怀期待,却看不到他的想法。他动了动嘴角,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我刚想鼓励他说下去,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弯下腰,用什么湿热的东西覆住了我的唇瓣,我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却紧接着如同下雨一般星星点点地啄了下来……哦……是的,他吻了我,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粗鲁地吻了我……哦,没错……”

再想起来的时候不禁暴笑,偶真乃意淫之高手,集当代拙劣情爱小说之猥琐描写之大成。I服了ME。呵呵。

裤兜里的电话把我震过神来,慌忙跑出去接。革命战友胡慎思打来的,说这次的准考证和学生证都搞定了,让我下礼拜五早点儿过去,她事先在静园订好房。然后大家一起吃个饭,把前一半的钱结了,然后顺便看看考场,还是南开。

她这次给我找的是四级,均价加300,要求上85。这两年就业形势太糟,加上某些地方枪手泛滥,导致普通四级证严重贬值,是人不是人的都想弄个四级优秀。不过客观上又开拓了一部分市场。胡慎思自嘲说,就是枪手使得四级证书越来越不值钱,不过也正好让考六级的枪手和四级优秀证枪手开始吃香,如此循环往复,群众们越来越渴望知识,枪手的素质也不断提高,银子越来越多,用人单位自己还觉得挺满意,真可谓实现了“多赢”的大好局面,还拉动了内需,这样说来我们也是为GDP增长做了贡献的。

论胆子我跟胡慎思没法比,她不但敢在天津干,甚至自己学校的生意她都敢接;而我从来不敢在北京干,否则如果被抓,很容易就能查出真实身份来;再说还可能碰上认识的人举报,实在不想为了多赚几百块钱把命搭上。这钱挣得太不容易,比报销假发票难多了,特别是要求上85的,要格外细心。因为还要加上往返路费和住宿大约200多块,成本一大,在开价上难免要比别人吃亏,所以比较愿意接那些要求考优秀的,加300块;如果考不到,加价双倍返还。胡慎思说,这是按照《合同法》里对定金合同的规定来向顾客郑重承诺的,她说我们也要依法替考、诚信替考,创建行业新风、建设精神文明。我曾经嘲笑她说这不是搞笑嘛,替考承诺PASS,不跟炊事员承诺不往米饭里掺沙子,幼儿园老师承诺不偷吃小朋友的苹果一样无聊吗?不过一想也是,现在群众们吃肉都只认准“放心肉”了;考试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承诺“放心考”也是应该的。

第 6 章

第一次做枪手是替母亲的同事去考职称英语,晋升副高。考点就在我们学校,其中一个监考是高一时的精读老师,我不觉得什么,倒把她吓了一跳。开考以后她坐在讲台上盯着我乐,看我答得差不多了,走过来把我卷子拿过去看了一遍,拉长了脸:好好检查,别给我丢脸!

临交卷时扫视全场,觉得旁边一个小姑娘估计也是枪手,因为我们俩一看就跟其他考生不是一代人。小姑娘紧跟我出考场,她就是胡慎思。我一直觉得她的姓和名的搭配很搞笑。那天,追上来毫无顾忌地问我拿了多少钱。她见我竟然能跟监考老师聊天,以为请我的人买通了监考,猜想这么神通的主顾,给我的钱也少不了。她一直挺在乎钱多钱少的,纯粹是为了钱才做这个。当时她本科快毕业了,深圳移民的后代,学管理的,讲话很直,听说我是第一次干,说以后我们一起做好了,有些因为性别的原因不好接,这样彼此也可以多通信息,别错过一些好的机会。

那次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拿,纯粹友情客串。后来她帮我介绍了一个考六级的。那时我自己半年前刚考过六级,比较熟,虽然分不高,但好歹赚了些钱,大概她从中也能得些好处。再后来我来北京读大学,她去南开读研。她说来天津考吧,我给你找,这边保险。我也不知道她从中赚了多少差价,肯定不少。

电话还没罗嗦完,资料室开始清馆了。王小箴拿着我的书包在饮水机旁边等我。我想起来还没给他钱,就走过去一边掏钱给他,一边跟胡慎思最后确认一下时间地点。挂了电话,我说这是上个月的,你点点。王小箴皱着眉头说,你又要替考去?有完没完?赚钱不要命了?

我顿时有些恼火。当初也是一时兴起才跟他提过我每年两次四六级考试都要去天津赚钱,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王小箴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刚进组的时候,陈重让我从他桌子抽屉里找些表格给王小箴,我拉开抽屉的时候,王小箴很自然地把头扭向一边,有意不去看抽屉里有什么东西。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现在竟然也开始不声不响地听我打电话了。

我没说什么,低头往外走。他也能看出来我懒得说话。看出来就好,我也不想为这点事情跟他冷战,还要有求于他。去推车的时候问他,十八周的两门课你跟我们一起考?笔记借我印印,光顾得上看十七周那三门了,后两门就指望看你笔记了。王小箴说,你找份详细点儿的吧,要不,你考完前三门以后找个时间,我给你讲讲重点好了。我笑了笑,你忘了,考完前三门以后我还要去趟天津,你还是给我笔记吧,路上看,看你的就行,别人的我也看不懂。

第十七周的考试没有什么悬念,“邓论”提前考了,其他的课都是靠本事吃饭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有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发生。第二门的时候有人替考被抓。650人的建馆报告厅里考试都能被抓,显然是笨到了一定程度。监考盯一会儿就冒汗这怎么行,世界上的事情靠努力能完成95%,还有5%是要靠脸皮。只要先“偶然”跟监考一对眼儿,两眼茫然地望着看他一会儿,做万分诧异状,然后皱眉、低头,继续答就可以了。如果监考走下来骚扰,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样影响自己发挥,恶人先告状谁不会啊。

考第三门的时候,教务秘书跑进来在黑板上写补充选课通知。教务的特长就是各种“更正”“勘误”“补充通知”,每次选课结束以后就补充、更正、再补充、再更正就没完没了。培养方案也不停地在变,妄想把我们培养成所谓“宽口径复合性人才”。

周老师脑血栓以后,陈重分管教学。学期初他还写了篇自以为充满鼓动性的《培养计划调整说明》印发下去,交给我去印的时候我先看了看,觉得实在是天真了些,于是复制了一份贴到JOKE版上去了,反正他不上BBS。看来,一帮鸟人论证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分专业方向了,以前两个方向的选修课放开通选。此外还增开了两门,有一门就是程城开的,三个学分。

我坐第一排,很快答完了卷子。趴在桌子上给被抓来监考的马东东一个甜美的微笑,然后望着黑板上的通知,对下学期的幸福生活展开无限美好的遐想。

出了考场在系馆大厅看到王小箴,手里拿着复印好的笔记。翻了翻,虽然不如女生的详细,对我来说也够了,毕竟我平时也算下了点儿功夫的。我掂了掂笔记说,我报告你午饭吧,你挑地方就是。小箴笑道,什么你报告,最后还不是拿去报销。

二人直奔东门外的东北菜馆而去。这馆子挺有意思,同一班人马,开业的时候还号称正宗上海本帮菜,过了一年改主打东北菜了,连小姐的口头禅也从“好的呀”变成了“可不是咋地”。不过得承认人家学什么像什么,适应市场的速度之快应该编到MBA案例库里去。只点了风味大排和油麦菜,这里以前经营上海菜的时候分量只够喂鸡的,改东北菜以后喂猪都够了。

等着上菜时无话可说,只好互相微笑。想了一会儿,得意地问,呵呵老兄,知不知道最近谁新调到我们系来了?王小箴也笑笑,说你是问我呢还是考我呢?有倒是有几个,不过你最感兴趣的就那一个吧,是不是?

第 7 章

去天津的火车上一直在盯着玻璃窗发呆,觉得最近做事是越来越愚蠢了,整天想些什么东西竟然挂在脸上,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失败失败。这种状态对枪手可是大忌,要是明天还这样,弄不好就死在考场上。

本来打算跟以前一样去游泳池旁边发往天津大学的校车过去的,想想干脆坐火车早点儿过去适应环境稳定情绪。出天津站以后先去南市食品街买了点儿吃的,然后直奔南开静园。安顿下以后就掏出笔记开始复习,打开书包以后发现似乎是搞错了,我带过来的是倒是原件,那么王小箴留下的肯定是复印件。盯着笔记脑子转了转,心想,不会是他故意给我原件看的吧——莫非是有什么用意?于是使劲抖了抖笔记本,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纸条掉出来——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只好笑骂自己自作多情。

快六点时跟胡慎思和我的雇主一起去书香园见面吃饭。走出静园的时候还想,传说中书香园是南开同志聚地,去了这么多回怎么连点儿艳遇都没有。这种考前见面的作用当然第一是交钱,另外,为了防止考官起疑心时盘问,上考场前总要跟雇主交流交流,防止到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导致穿帮。

胡慎思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依然漂亮利落,看来挣的黑钱都用来臭美了。那个雇主更是仪表堂堂,让人满心喜欢,正好借这机会名正言顺地打听打听。原来是民航学院学飞行的,难怪,国家为我们精选出来的嘛,质量有保证。问问帅哥毕业以后想去哪家公司,答曰海航。我说那我应该多收你点儿钱,海航并了新华航以后机长们个个干劲十足,跟小公共汽车司机似的,他们家的进京航班飞进了北京终端区过了大王庄都还不减速呐,恨不得赶快落地然后多拉快跑挣小时费去。帅哥一愣,笑笑说,这你都知道?可是听说在海航做小飞的时候会很辛苦啊,现在又有那么多大改驾……嗯,他笑得还很是羞涩。本来我对羞涩的帅哥是没有什么免疫力的,但是对这种还没毕业就怕做小飞怕大改驾的家伙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太没出息。

胡慎思看我蠢蠢欲动,就开始泼冷水,说走吧走吧,赶快回去点钱去,好好休息,考前少扯这些闲篇子。她总是看不得我跟客户私下里多交流,大概是怕我知道她从中克扣了多少钱吧。为了稳定考前情绪,我也懒得理她,决定赶快撤离,相信这次如果我表现得好,下次这位飞行员帅哥考专业外语的时候还会首先考虑我的。临走的时候还大胆了一把,一边走一边对帅哥说,还是不要去海航了,他们家男乘的制服还可以,机长的就有点儿寒碜了;找机会去国泰吧,他们家有一套毛衣制服,穿上不要太迷人哦……

被胡慎思嫉妒地瞪了一眼。啧啧,这女人好可怕,自己不会跟帅哥套磁就挤兑我。不过也被她瞪得很有负罪感:要是这些小飞们再靠找枪手糊弄着通过他们专业英语考试,以后听管制的指令因为听力不过关出了事儿怎么办?现在某些国内机组的英语听力已经很成问题了,区调字正腔圆地告诉他Climb to and maintain six thousand six hundred meters,连续下了两遍指令,听他重复得还像six thousand meters,播道里另外一个外航机组都听不下去了,插话过来解释说是说“double six”。现在还只是丢中国机组的脸而已,要是口语听力都不过关的区调、塔台、进近和机组凑到一起,说不定就要出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拿钱,考试,以后自己出门的时候尽量坐外航的飞机,再跟胡慎思说说再也不敢接民航学院的生意了,要不然真是造孽。

吃完饭后赶快回房间里自习,王小箴的笔记确实精华,超浓缩,看了两遍就有数了。洗了个澡,午夜时去卫津路对面的狗不理分店吃包子,然后去旁边的网吧上网。此处包子奇贵但网吧甚好,速度烂快又不计费国际流量,就多呆了一会儿,顺便充分利用这个时间上国际站点。我把所有能找到的程城的简历和论文,以及学术以外的文章,包括署名CC的信都找出来,备份后上传到一个朋友的ftp里,心想留到暑假空闲的时候要仔细研究一番,制定切实可行的行动纲领,力争在扑朔迷离的斗争中掌握主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回静园时已经是快到下半夜了,在交行前面的小桥上站了一会儿,望着桥下卫津河的水胡思乱想。一直很喜欢卫津河,觉得它甚至超过了华师大的丽娃河,虽然很窄,虽然很浅,虽然笔直得有点儿傻,但站在桥上总归还能引起人的某种遐想;不像我们学校里流过的万泉河,治理前像八宝粥,治理后简直像可乐。那一刻突然希望能有一个认识的人出现,哪怕随便跟我说两句话也好。读大学以前还是万万不敢夜不归宿的,现在简直是家常便饭了,说不清是进步还是退步。

又想起了晚饭时候见到的那个小飞,看他身份证比我也大不了两岁,说起毕业以后的打算真是踌躇满志。虽然不免有些急功近利,却也实在是可爱得很。而自己却对将来的打算一片茫然。突然觉得应该从事这种有些半军事化的职业,哪怕从小飞做起吧,总有一天能飞成机长;飞的空管区多了,南腔北调的英语发音都见识一遍,听力自然也就好起来了。前途总是光明的,况且道路并不曲折,有机组带着,有定期培训,哪怕累个贼死也觉得有人疼有人爱。想起两年多以前,临近高中毕业时民航学院来招飞。那天正好逃课没去学校,机会就这么错过去了。虽然知道体检第一关视力我就过不了,但这个梦的破灭还是让我难过了好长时间。记得曾经跟父母说过,如果能被民航学院录取,即便是清华北大我都不去了。他们都以为我是开玩笑。sigh。

……那大概是我最后一个可以称之为“梦想”的东西。而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 8 章

第二天的四级考试和回学校以后的两门考试都很顺利。准备充分,发挥正常。本来还挺紧张,这一年的成绩计算GPA时就不乘系数了,100%记入,谢天谢地没有拉后腿。所有考试结束以后去了北外,给刘芊带了天津的麻花。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喜欢吃这个,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时常带天津的特产回来。不过也好,心照不宣的女孩子现在是越来越稀有了,一个个都跟娱记似的。

大一大二刘芊帮了我很大的忙。英语是我的辅修专业,大二结束正好把辅修课程全部修完。其中英国文学和美国文学课的两大两小四个paper全是刘芊代劳的,分数狂高。刘芊啃着大麻花告诉我,暑假她要留在北京,七月给一个儿童英语班上课,八月给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做志愿者,九月考G,十月考托,准备飞跃了。

刘芊那天破天荒地梳了一条麻花辫子,穿的也是中式的小褂,虽然看上去很纯,可跟川菜馆的服务员似的,我一见这种打扮的年轻女性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来水煮鱼、小龙虾和香辣蟹什么的。看得出来,刘芊吃得很开心,麻花渣儿从她嘴角边儿上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就是喜欢她的这股毫不做作的泼辣劲儿,以前,在自己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还真一度特别喜欢她。那是初二的时候,我买了本《性知识手册》在班里传阅,抢手得很,一个礼拜下来男生们把书边儿都翻毛了。而刘芊是第一个大大方方地找我要书看的女生,后来其他女生也都看过了。直到现在还特别怀念当时班里面那种大大方方学习性知识的气氛。刘芊把那书在女生里传阅的时候包上了个书皮儿,是用《服饰导报》包的,我印象非常清楚,封底上就是一篇关于克林顿在与高中生的座谈中承认不穿平角裤而穿三角裤的八卦消息。终有一日,花花绿绿的书皮引起了政治课老师的注意,当堂没收。倒霉的是,由于书里有几张画有生殖器剖面图的章节被看得太多,压痕太重,她把书往讲台上一摔的时候,那书竟然仿佛记忆合金一般自动翻开,翻到了男性生殖器官的那一页:一只硕大的东西赫然耷拉着,巨可爱。

没辙,我只好站起来说,那书是我的。我也不想让别人担着,犯不着。再后来,当我蹲在地上,趴在教导处的小茶几上写检查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主任办公室里刘芊和我们班主任一起在为我说情。至今还记得刘芊那激动的声音:“怎么了?这书到底怎么了?难道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书我们都不能看啊?”那一刻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此生以身相许算了,我都没注意那书是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后来再也没跟刘芊提起这事儿,那书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人民卫生出版社的。当时的班主任临出国前我们一起去喝茶,我再提起这事儿,她竟然已经不记得了。

看着刘芊的吃相想起来一件事情,那天跟王小箴吃饭时我还提到过。高中奥赛集训,几门课里觉得生化是最难啃的一门,就去请教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说,她读书时生化也是一塌糊涂,因为教生化的先生一讲课嘴角就聚集了两沱口水,导致她不敢抬头直面老师,最后考试险些当掉。那天在东北菜馆吃饭的时候问王小箴,这位老师后来有没有教过他。王小箴想了想说没有印象。过了五分钟,王小箴突然坏笑着说,如果程城上课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怎么办呀?我大言不惭地说那好啊,他肯定是因为看到我才流口水的。

……

其实如果要我描述程城讲课时候什么样子我还真描述不出来。他的课我还是选了的,但从选课的时候就没怎么打算去上课。原因有点儿羞于启齿:一是不好意思去,怕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尴尬情况(王小箴说是自作多情);二是估计去了以后心思也不在听课上(王小箴说是胡思乱想);三是王小箴也选了,心想就是程城不答应给我放水,有了王小箴的笔记,估计问题也不是很大(王小箴说是依赖心理)。

言归正传。总得来说,这一次我的准备还是很充分的。暑假里我很努力,翻出那次上传到ftp的程城的资料,仿照《两岸人民关系条例》的基调制定了《关于健康、快速、持久、稳定地推动师生奸情发展若干重要问题的意见》。在一个雷雨大作的午后,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把征求意见稿讲给王小箴听。王小箴懒洋洋地问我,你只不过见过人家一个背影嘛,就这么磨刀霍霍向程城,至于吗?我说可能是傻冒了一点儿哈,不过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这个人还是值得这样折腾的,因为他比较符合……王小箴根本不让我说完:哎,如果他不来咱们系你还这么折腾吗?你根本就是想寻求刺激,想看看在学生的角度征服一个老师是怎样的滋味。

干嘛这么激动啊你,我也对他不耐烦起来,王小箴同志我比不了你,你可以整天给北京的人说你那口子在上海,给上海的人说你那口子在北京,还滴水不漏的,可我这种智商的就没法编这种瞎话,我也觉得累。我虽然没你那么大众情人,可也有人整天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还没有女朋友了……就是不管他们吧,这眼看就大三了,大四一开学就要确定是推研还是出国,我还不利用这一年发展发展看看是出去那还是留下那我还等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那次都对他说了什么了,反正基本上如同怨妇一般无聊吧,呵呵。只记得等我痛斥累了停下来喝水的时候,他在电话那边说,同学,你演讲完了?讲完了就好,你讲完了我讲。陈重让我告诉你,在家里呆得差不多了就回来帮忙,他说他闺女已经考完级了,不用你陪着练琴了,让你放心大胆地回来还要请你去他们家吃饭表示答谢……再说临开学了事儿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的你不愿意干,让你负责接待组里两位新老师你总没意见吧?我看你也是回来吧,在家呆着也挺闷的,回来多热闹啊。

说得我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不知道那些被陈重留下来干活的师兄师姐们干什么呢,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总比在家闷着强。这个夏季小学期虽然什么课都没选,但也不好意思在家赖着不回去。还有,听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跳水比赛就在我们学校,估计回去的话还能饱饱眼福,再说国际友人那么多,说不定还能开开洋荤什么的……反正就是越想越觉得在家里呆着很不值,爹妈也没功夫搭理我,即便搭理我也是被拉去干活。更为恐怖的是前天在母亲的桌上看到所里发的通知,说是下礼拜一把各个实验室上半年积存的有毒有害化学试剂和药品集中起来找化工厂去处理。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个周末肯定又要搞冰箱大清理了,他们实验室连走廊上都摆满了锈迹斑斑的冰箱,母亲向来身先士卒加大义灭亲,总是拉上我去清理装剧毒强腐蚀药品的冰箱……还是回北京吧,同样是干活,在家是蓝领义工,回去好歹是个白领,还能迎接远道而来的同志,实在是不亦乐乎。

于是决定:梳洗打扮,收拾行李,立刻返校,回去接客!

第 9 章

回去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西南门外面吃火锅。在家一个多月没吃没喝的,在路上就盘算着今回一定要把18块钱的自助火锅吃出28块钱的份量来。等到基本吃完了这一目标的时候,才知道王小箴对我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程城七月份已经来过一次北京了。

程城算是陈重引荐过来的,前面一些手续也是陈重在操持着办;但整个七月陈重都不在国内,加之放假放得管事的人都死光了似的,前前后后手续搞得十分不顺。王小箴说,程城跟陈重打了个电话,说要把先把家当运过来,然后还要回上海,好像暑假里有一个研究生课程进修班讲课的合同还没有完事,估计正式来报道怎么也要等到快开学了。可陈重一打听青年公寓要在八月才能腾出来,就让他先别急着过来。

我说怎么才分给人家青年公寓啊,我本来寻思着像他这样的就是住不上蓝旗营的小高层,也好歹得是个西北小区的两居室吧。王小箴说你说的倒是轻巧,副教授现在住青年公寓的多了去了,何况程城他连三十岁都不到,要想排队分房还早着呢,没让他住筒子楼已经不错了。

王小箴这人果然恶毒,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巴不得别人露宿街头。不知道程城七月份来的那一趟到系里去了没有,要是他去了再赶上陈重不在,估计准看不到什么好脸色。现在系里风气不正,拉帮结派,连我们都要找棵大树好遮太阳避风雨。王小箴说,程城听说陈重不在家也就没有去系里,好像是找了个朋友的房子把东西先放起来了,等八月底来报道上班了以后再说。

吃完饭已经八点多了,先去组里报道,路过照澜院时买了三个西瓜带过去吃。去了以后发现陈重也在,觉得西瓜买少了。陈重人如其名,十分能吃,加之离婚以后没人照顾,连西瓜都要蹭学生的吃,好在我们跟他出去骗吃骗喝的机会更多,也就不计较了。他离婚快一年了,这一年里花在系里的精力明显增多,只要不出去折腾就跟我们在一起呆着。刚离婚的时候我们还都挺怕的,觉得一个四十出头的壮男要是把无处发泄的精力都发泄到学生身上那可是够受的。后来发现简直是我们的幸运,对我们倒是更无微不至了,没有了家庭的束缚,在外面能拿回来更多的项目给组里做。于是门下的弟子也越来越多。这合着是把家里的大的休了,组里倒是添了不少小的。上回去湖北大厦撮饭,浩浩荡荡的队伍光打车就打了六辆。

吃西瓜的时候陈重告诫大家千万放松不得,暑假里好多人都忙着考托考G去了,到现在paper还没个着落;学位课还有几个下80的,这样子要想申请两年毕业就要再多发一篇paper;上学期不少人的开题也开的一塌糊涂,听说其他组也很糟糕,系里很不满意,说要是再这样无论如何也不放他们走“4+2”。

陈重还是表扬了几个人,有王小箴,听说他有一篇已经被什么学报给收了,估计快要发出来了。陈重说这对于转专业过来的人来说不简单,我颇有些不以为然,这恰恰说明了如今的核心刊物的文章质量也不过如此,是人不是人的就能炮制上一篇;再说他这种跨校跨专业读研的肯定不能两年毕业,这么着急作甚?

九月除了常规的事情以外就是迎新。幸亏现在的博士和博士后都是春季进来,秋季入学的也就是1字班的硕士了。另外一个进来的老师好像有一姐姐在研究生院工作,所以一些事情不用系里怎么操心。程城倒是要好好安排的,陈重说,好不容易才挖来,结果上个月人家来咱们这边也没招呼好,这次不能太不象话了。陈重把头转向我,说一会儿先给他打一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来,等他来了以后你多跑跑这事儿吧,程城下学期好像给你们开课,给你一个跟他套磁的机会。

吃完西瓜以后我去楼上楼下各个房间溜达了一圈,再回去时已经十点多了。陈重还没走,见我以后告诉我说程城大后天下午到北京,说要是他那天有时间会亲自去开车机场迎接,要我也跟着。如果他去不了的话就让我和二师姐去。陈重离婚以后倒是活的更潇洒了,刚买了一墨绿的帕萨特,正处在有事没事儿就想拉几个人开车上路溜溜的那种状态,听说组里已经又不少人搭他车出去过了。不过还是觉得他亲自去迎接算是挺隆重的,也好,去就去吧,省得一开始就我自己单枪匹马去勾搭。

后面的两天半都在跟二师姐殷纯一起忙活。殷纯做的是一个民航系统的项目,前几天都是叫马东东或者王小箴陪她出去,见我回来了就要我跟她出去,她知道我对这块东西比较熟。下学期她导师也给我们开一门课,她也要去做助教,利诱我说要是跟她出去跑几天下学期的作业就可以如何如何,其实她不利诱我也愿意去。

先是跑了两天总局,第三天上午要去一趟西单民航大厦。到了西单殷纯说先要去中友转转,我懒得陪她,就自己去了图书大厦,说好半小时后民航大厦门口见。半小时后再见到她发现竟然买了两个杜邦纤维枕,只好拎着枕头去民航大厦办事。接待我们的人都用特怪的眼神看我们拎的枕头,可能是弄不明白怎么我们给他们做项目怎么还要送礼,我们想解释也没法张口,办完事还要把枕头提出去,更丢人。中午一进系馆又见到王小箴,他说我跟殷纯并排走着还拎着枕头就跟要结婚了似的。我凑到他跟前对他说,亲爱的同志你不用幸灾乐祸,我不着急结婚,过一会儿就去机场接客,先接回来看看再说。

吃完午饭就搭陈重的车去了机场,陈重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殷纯坐后座。她刚考了本儿,本来想坐前面观摩观摩,不过我向来不喜欢坐后面,就只好委屈她了,再说早晨跟她一块儿提着枕头丢人的事儿我还没提呢!我不太喜欢帕萨特,觉得黑色的还凑合,其他的还不如普桑顺眼呢,不过搭新车子还是比较爽的。陈重一边开车一边说程城这人如何如何,说估计会是个很招学生喜欢的老师。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想我早知道了,知道的比你还多呢。

临上机场高速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陈重我们这是去接几点的班机,陈重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三点多的;我再问是浦东还是虹桥飞过来的,陈重说那他就更不知道了。那时候浦东机场和虹桥机场还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分工,所以我也判断不出来。我算了算时间,觉得三点多进港如果是虹桥的话就是5153或者107,浦东我就说不好了,不过不管是哪个十有八九我们都要迟到了。

等我们快到了国内到达厅的时候,陈重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哎呀一声说我们可能来晚了。我心想老大您才发现呀,没看我一路上魂不守舍心猿意马的嘛,这都快四点了,估计人早走光了。陈重环顾四周找人,我本来也想帮他找,但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不应该表现出来已经知道程城是长什么样子了,只好装着想帮忙帮不上忙的样子跟殷纯挨一边儿发呆,听她问这问那。

正在我考虑要不要学赵小明接周天的经验那样去大厅外面找找的时候,听陈重说来了来了。我嘴里对殷纯说着是哪个呀是哪个呀那么多人我没见过哪认识呀,一抬头就远远看见程城拖着箱子走过来。

第 10 章

总的感觉是这人比上次见的时候瘦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夏天穿的少的缘故显的。嗯,如果是这样,希望以后能见到更瘦的他,呵呵。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程城和陈重寒暄完了,向殷纯和我走过来。陈重说这是我的两个学生,这几天有好多手续什么的我都交代他们帮你协调去了,你们先认识认识。

殷纯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做自我介绍。我很佩服她的一点就是,她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还都字正腔圆:Y-I-N殷, C-H-U-N纯。北京话里的阴平和阳平两个声调本来就有点儿夸张,她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名字谐音很挑逗似的,特别是那个C-H-U-N,念得十分淫荡,尾音还上挑呐。

殷纯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盯着程城的脸看他有什么反应。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平静得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就握了握手说你好你好我叫程城。我心想哇塞难道这都听不出来,我可不喜欢麻木得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的家伙。不过再一推理,听不出来谐音才对嘛,连面前这么一个大美女如此挑逗地说“阴唇”都没有反应过来,更说明是同志嘛——后来程城告诉我说我小看他,分明连傻瓜都能听出来的,而且他当时都注意到旁边的男孩子在幸灾乐祸地等他的反应。没笑出来是他在复旦开选修课的时候,点名时还碰上一个女生叫“殷静”的,相比之下也就没什么了。可见他的思维方式跟我就有很大差别,换了我的话一联想什么殷纯殷静,肯定更要当场暴笑——事实上我大一刚认识殷纯的时候场面就是这样的。

我转瞬间地完成了一系列龌龊的判断以后,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好像就说了说名字,比较欲擒故纵,因为心想以后相互了解甚至相互深入的机会多着呢,不急不急。之所以记不太清当时自我介绍了些什么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程城的大腿根部——请勿胡思乱想——是因为程城卡其色的长裤上有一小片新形成的咖啡色的污渍。

程城大概很快发现了我在注视他的某个部位,有点腼腆地($%@#^*!!!)笑笑,说刚才在飞机上空乘送咖啡的时候正好赶上强气流,机身狂颠,而他的座位正好靠过道,大半杯咖啡就这样泼在了他的裤子上。他一腼腆我就也不好意思起来,赶快低头接过他手里拖着的箱子,往外推着走,心想现在的空乘越来越懈怠,弄个轻微乘务事故是跟家常便饭似的,要是咖啡再滚烫一点儿,泼的部位再向中间一点儿……呵呵,不知道以后因此而倒霉的是不是我,忿忿然。

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头看了一眼程城箱子上的行李标签,随口说了一句,哇塞,现在连她们“银燕空乘组”都能把咖啡泼到客人身上,真是了得啊。

程城本来在跟陈重漫不经心地边走边聊天,听到我的那句话,多少有点儿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这一眼还是把我看得有点儿心花怒放的,心里有个声音暗自得意地说:yeah!开局顺利!在见面后三分钟内,就让他注意到了我。注意到就好,至少不会出现像王小箴那样在好长时间内一直把我当无知少年的郁闷局面。不管怎样,先把“健康、快速、持久、稳定”这八字方针里面的第二条做到也好。

程城先是称赞了一番陈重的车,然后我们就都坐了上去。陈重故作熟练地开着车,很快驶上了机场高速。一会儿的功夫殷纯已经开始在后座上跟程城肆无忌惮地聊天了,倒是显得我跟陈重有些多余。沉闷片刻以后陈重扭头对我说,你那CD呢?放啊!你不是说要试试帕萨特的音响吗?

上午在西单图书大厦买了盘崔健的精选辑。一模一样的CD以前买过好几盘,都是用来送人的。上午买的时候也是觉得临近快冬天了过生日的人越来越多(这种规律值得研究),京文公司的国产原创音乐CD好歹不至于让人嘀咕是地摊上十块钱一盘的盗版,送人还算凑凑合合,就又买了一盘。回去以后顺手搁到饮水机边儿上,上趟厕所的工夫回来就发现被人拆封了。我正想怒吼一声的时候,陈重说是他干的,说是想拿到他车里去试试音响效果,觉得这盘正合适。那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能顺水推舟地说哈哈哈就当送给你了。再说也觉得陈重很可怜,听说离婚析产的时候他老婆把音响和CD全搬走了。陈重自称是比我们都要资深的音乐爱好者,这下子真苦了他了。

我和陈重一样懒得带包,中午出门的时候CD放在殷纯的包里了。我回头让殷纯把CD拿出来给我,回头的时候都不敢正眼看程城;也不敢抬头看上面的镜子,怕要是万一被他发现我盯着他看,实在怪丢人的。

我把CD放进去,把罗里罗嗦的交通台关上,把音量调大,然后问陈重先听哪首。陈重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我一直觉得这首歌最精彩的部分在第一个“为何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之后副歌第一次出现之前的那段。听到那儿的时候也跟陈重一起吼起来。帕萨特的音响效果比我想象得要强一些,《一无所有》放完了以后车里特别静。后座上那俩聊天的不知什么时候也不聊了。陈重拍了一下方向盘,开始回忆1986年5月9日工体的那次百名歌星演唱会,又一词跟我描述那天崔健是如何穿一件晚清时期的大褂子,背一把破吉他,两只裤脚一高一低地上了舞台。陈重说,唉,你看这都多少年了,去看那次演唱会时我才上硕士呢,是八七年是吧?

“八六年。”我跟程城异口同声。心里嘀咕他怎么也知道,那时候他也就刚上初中吧。不过恐怕他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也知道,呵呵。那就以后慢慢想吧,总有他想明白的时候。

带着点满足感继续挑着放崔健。《一无所有》绝对不是崔健最好的作品,当时那么火可能是那个时候的人们在囚营堡垒中冰封中哆嗦得太久了,就是再宽容再爱抚,也不如一个小小的烟头的作用,一下子就能点燃。崔健就是这样的一烟头,绿军装,大皮靴,一块红布,借用、颠覆并改造了所有文革后接受教育的人们的集体记忆;后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更是一把烈火扔在了人民群众情感欲念的干柴上,燃烧起来,在空中猎猎作响。

想起大一军训的夜里,熄灯以后我在蚊帐里放崔健的歌,直到电池耗尽,直到寝室里所有人的嗓子都哑掉。我觉得所谓崔健是“六十年代的一道伤痕,七十年代的一个坐标,八十年代的一滴血”的说法统统是扯淡,你以为这是谈论那帮子“70后”美女作家呐?这根本跟年代没什么关系,连谢冕那样的老头都把他的歌词收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经典》里去了。崔健的歌词和那些不男不女不疼不痒不三不四的大路货有着天壤之别。内省。反讽。迷惘。压抑。偏执。悲壮。有力的节奏和义无反顾的旋律在讪笑晚会歌曲的空洞和港台的轻靡,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我知道陈重最喜欢的是《假行僧》和《花房姑娘》。我放这两首的时候他兴奋得简直开不稳车,模仿得也是惟妙惟肖,特别是“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里那个去声的“水”唱得地道极了,吊儿郎当的;还有那第一次出现的“你说我世上最坚强,我说你世上最善良”,也巨有味道。这也就是我喜欢跟这样的老师的原因,从这辆两首歌就能看出来,所谓“市民浮士德”和“精神青春期的反人格”有时候在他身上体现得倒比在我身上还明显。

我们的帕萨特开上四环的时候,刚放完《混子》。借着这首歌的劲儿,我也学崔健大吼了一声:“大家过得怎么样啊?”没想到后面程城立刻用同样大的声音回答了一句:“凑合!”吓了我一跳。这下轮到我回头惊奇地看他一眼了,也没顾上考虑什么羞涩不羞涩。程城冲我一笑:“那天晚上崔健在台上问这话的时候我可就在台下呢,当时我们就是这么喊的。这我记得清楚,九九年,肯定错不了。那时候我刚博士毕业工作不久,所以印象特别特别深。”

当时真想转过身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大喊一声:“同志啊,同志!”

后来的一路上还放了哪几首我已经记不得了。但肯定没有我比较喜欢的《无能的力量》,因为做这个精选辑的人也大概是受了伊沙等傻不拉叽的文学青年的影响,觉得那是崔健“丧失了平民精神、越走越专业”的穷途末路,所以根本就没收进去。我觉得恰恰相反,老崔的最大优点就是不断进步,从开始的架子鼓小铜号到后来加入大鼓唢呐,再到后来融入的rap、jazz、techo,在器乐思路方面绝对是个天才,《出走》里浑厚忧伤的吉他,《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中与鼓点结合得完美无缺的古筝,《宽容》和《飞了》里疯狂尖刻的萨克斯还有《无能的力量》里的笛子……说这是进步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对社会无意识的关注,他已经明白征服所有人、满足所有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摇滚“已经站起来了,尽管摇摇晃晃。”

车开进学校破破烂烂的南门的时候音响里放的是《时代的晚上》。崔健老泪纵横,百感交集:“行为太缓慢了,意识太落后了”,“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吧,我美丽的姑娘”。可怜殷纯,她兴高采烈的聊天活动全让我搅和了;多亏陈重,他新车的音响果然痛快,这CD送他送得痛快;感谢崔健,让我的开局越来越顺利,距离拉近不少,“八字方针”有望实现。

第 11 章

陈重把程城往楼里领的时候我没跟他们一起进去,不想看到程城跟他们寒暄的场面。我知道每个人在这种场面下都会显得庸俗不堪。

没有地方可去,就跑到物业值班室坐了一会儿。时常去那里借教室取钥匙,逐渐也就都熟悉了。有时候忙起来组里就叫送盒饭的来,如今送盒饭的没有半个小时是送不来的,送来的也十有八九是凉的。后来物业的一个小姑娘说他们的微波炉可以帮我热盒饭,让我尽管去找他们。这也是我颇为自豪的一点,系主任也没这待遇,如果他也靠叫来的盒饭解决午饭的话。

过了十多分钟王小箴过来找我,问“郭林家常菜”的电话,说要一起出去吃饭,有多少人去多少人。我看了看表都快六点了,就跟王小箴说那还不如我先直接过去占座算了,OK了以后打电话回来让大队人马过去。

到了五道口店发现爆满,只好再去中关村店,在化学所北边,相对隐蔽。锁车的时候看了一眼觉得人不多,进去以后大叫不好,门口坐着一桌同志在聚餐。虽然只认识其中两个,可也得上去打个招呼,否则一会儿肯定就有人开始指指点点,还不如现在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了事。

给服务员说好要一张桌子,打了个电话说一切搞定,尽管放马过来。然后到门口那桌喝了一圈,问了问这是什么性质的聚会,挑头的说是一群人去我们学校看大运会跳水,冲田亮去的。里面还真有热心人,非要把这一桌人一个个介绍全面了,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这种聚会目的明显不纯,一群蠢蠢欲动的人打着各种旗号往一起凑,还不如直奔主题想干嘛干嘛。

同志们大都喝得很羞涩,比较没劲。抬头看见外面陈重的帕萨特过来了,后面跟一夏利,估计也是我们的人。坐下之后正好够一桌,我左边坐殷纯程城,右边王小箴。陈重还是先端着杯子说了若干套话,说今天我们是在这里欢迎……以后就要一起……没有外人大家随便……。然后就开始跟程城打听上海那边一些人的近况,我们其他一干人等就一边吃一边胡说八道。

王小箴是何等敏锐的人,一眼就看出靠门口那桌男生有问题,可能也是因为有几个人往我们这边看了几眼。王小箴就问我他们是不是那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认识,要是想认识尽管勾搭去。我真服了他,天天能发现埋伏在身边的同志,我要有他那眼力把周围一个个全都识破那还不得累死,要不就是忙死或者兴奋死。他这么有特长真是来错了地方,应该穿过圆明园去“国关”学间谍去。

“郭林”的缺点就是太吵。中间出去透了口气,看中科院图书馆工地上热火朝天。回来以后看到有个男生斜坐在我的位置上跟殷纯在说话。我走过去,发现那男生是刚才在门口那桌上喝过酒的。对方笑了笑,站起来让我坐下。我说还是你坐吧,我已经听她说话听累了,你替替我。然后走到王小箴后面,把胳膊压在他肩膀上,听他们几个聊天。

听了一会儿听明白了,这个家伙就是殷纯总挂嘴边上的才子,在希格玛大厦给米国人干活的那个。那阵子报纸上有文章介绍他们研究院的面试,有一道题是要估算北京城区有多少加油站。我估计国内的IT企业就是有自己的研究院也想不出来这么变态的招聘题,这点不服不行。殷纯时常特自豪地跟我们说她以前在科协认识这么一个师兄,面试时就是这题,答得如何如何精彩。

看来今天见到活的了,我低头凑着王小箴耳朵说,知道不?刚才你们来之前我跟那男生还举杯畅饮来着,原来还是这么一人才,让我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呀。

王小箴没搭理我,殷纯倒是注意到了,她以前说过但凡是耳语那就肯定没好话,何况是我说给王小箴听,那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好事。殷纯说,我给你们介绍介绍吧,这位就是……我看了那位已经做好了谦虚状等待被殷纯介绍的男孩子一眼,说,不用了吧,我知道这位是谁,他的事儿我知道。

我说到“他的事儿我知道”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就有些不自然。我正为得逞而得意的时候,王小箴接上了一句:是啊,一听就听出来了,你天天在我们面前炫耀嘛,这就是在世界首富研究院高就的那位吧。——虽然王小箴的话也不是什么好态度,但已经不可挽回地破坏了我拿面前这个人取乐的计划。此人一向十分可恨,经常拆台,并以戳穿我的计谋为乐,恨不得伸出胳膊把他勒死。

殷纯说,我让他给你们出道题吧,看看你们以后能不能进入……。这话刚一出来,周围几个人就异口同声地说faint你又来了。以前陈重说过,现在的研究生也有明显的低幼化的趋势,凑在一起闹的时候动辄就“我给你出道题吧”“我给你猜个谜语吧”“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他们举报说这很大责任在于我和殷纯两个人玩心太大,整天在水木和糊涂的Detective、Joke、IQDoor还有Riddle版上泡着,然后在工作时间进行扩散,搞得办公室里跟《欢乐总动员》似的。

我说你是又要问北京有多少加油站的那个吗?千万别问了,已经臭大街了,tooooooold,露怯。大家哈哈一笑,有几个人听到这里问加油站那个题是怎么回事,程城和陈重也停下来往我们这边儿看。我突然有种逞能的欲望,说我来出一题吧。殷纯跳出来说puke你又来了——跟某些人喜欢说faint一样,殷纯经常把puke挂在嘴边上,所以在她面前我们总是把她本科毕业的PKU亲切地称为Puke University。

我就喜欢这种感觉,让一群智商比我高的人围着我听我瞎白活,一到这种场合就比较兴奋。我说,其实跟那个有多少加油站的题用意差不多,你去过上海吗?那个男生说工作以后去过几次,但都是匆匆飞去匆匆飞回的。我说那太好了,你放心,不是问上海有多少加油站。

我做了一个“介绍”的手势将他的注意力引向对面的程城,说,这是新来我们教研组的程老师,是从复旦调过来的,下午三点多从上海飞到的北京,我和殷纯去机场接的她。你能不能在一刻钟之内,告诉我他搭乘的班机的机长叫什么名字?或者告诉我机长姓什么就好了,我只要答案,随便什么方法都成。

类似的“如何打听到一件事情”的问题也是我们组里时常互相发问的问题,听起来同样很低幼哈。经常是从某些项目需要打听一些事情开始,先是正儿八经地一起出主意,结果越讨论越低俗,大家也越是乐不可支,场面十分八卦。我选择这个题目发问,一来是对于我们组这样做项目的人来说,这种带有公关性质的东西算是基本功;二是因为这也是我当时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把程城牵扯进去,引起他对我特别注意的问题——我总不能让他猜对面的这位程城同志闲暇时候喜欢上什么网站,发表怎样内容的文字,用什么字母署名吧?!

第 12 章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位男生想了想试探着说用GOOGLE。这种做法向来为我所不齿,说出这种答案的人一看就是搞技术把脑袋搞晕了。我提醒他现在没有电脑网络可以用,最多只有电话,那也总不至于通过电话遥控别人上网查吧?再说我也不认为GOOGLE神通到告诉你一位机长叫什么名字的地步。

王小箴后来说,他当时已经猜到我大致会采取怎样的方法。我笑笑说不好意思,像我这种智商低又懒的人,只好整天考虑如何用更简单的方法去解决问题,偷懒嘛,以后还就指望这个吃饭了。其实我随口说出来题目时就知道,习惯于依靠假设、估算、演绎和归纳算出诸如北京有多少加油站这样问题答案的人是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因为这代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和平时留心周围的态度。平常这种的问题就常常是我想出来解决办法,何况这又是我出的在我平时比较了解的领域里。程城一直在微笑着看着我们这帮学生闹腾,样子十分有型。我相信他已经充分注意到了我,再卖关子就没劲了,所以就把我考虑的做法说了出来——再说我也记得,下午在机场我还有一句话让程城小小的惊讶了一下,这还欠一个解释。我相信大部分同志都是十分细心的,所以此刻我需要给他一个解释让他知道我在注意他,并且在希望他注意到我在注意他并希望让他注意到我(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乱)。

其实很简单,我总是这样开头。飞京沪航线的只有东航和上航,还有国航的出境航班国内段和西北航的经停航班,但很少,现在国航跟上航代码共享以后更不用说了。根据常理推测,一个在上海居住了很长时间的能够报销机票的旅客在他所熟悉的上海购票来北京,肯定不是买东航就是上航,而不会打国航和西北航的过路飞机的主意。我告诉过你,这架航班是三点多进港的,所以你可以通过机场问讯处或者东航上航在北京售票处的电话,查到下午有哪些航班从上海飞来。我提醒过你的,现在没有网络但是有电话,这且完完全全都是可以通过电话在三分钟内搞定的。

其实如果你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对京沪之间航班情况稍微一留心,就应该注意到这两家公司这条线的航班间隔和编码都是很有规律的,所以我就可以不用查询就知道,从上海起飞,下午三点多到达北京的航班,大概是东航的5153或者上航的107。那么会是哪个呢?同样可以从问讯电话那里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这两个航班一个是从浦东起飞,一个是从虹桥起飞,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也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入手的地方。但是要想知道这位程老师是乘坐的哪班,就需要我们的推测了。

既然你也搭飞机去过几次上海,那你就应该有体会,京沪航线除非黄金周,上座率只有60%,而虹桥机场比浦东机场方便得多。你应该意识到,这位程老师的机票是可以报销的,所以他没有必要为了折扣或者因为没有座位,而选择从浦东起飞的FM107,是不是?基于以上考虑,如果是我,我将基本上认定这位程老师是乘坐今天下午的MU5153飞来的。虽然其中的推理我不敢说无懈可击,但是我相信这一系列推理都是目前我能应用的最大可能的推理,所以我只能依靠它来做决策。

我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觉得效果很好,有几个张嘴的。王小箴在低头笑,我想踩他一脚,但桌子下面脚的分布比较复杂,贸然踩下去容易误伤无辜,就先便宜了他。程城也在浅笑着听,虽然现在是我在SHOW,但毕竟是拿他说事儿嘛。

我继续说。5153是下午近两点时从上海起飞的,那么,它肯定是上午从北京飞过去的。为什么呢?因为京沪航线上的航班是公交化的,所以飞机也不会到处调拨,应该就是这条线上的,特别是这个时间的航班,它前后的时间都基本不够再执行其他航线的任务了。如果你不愿意按照飞行时间和经停时间去自己推算5154是何时从北京飞去上海的话,这一点你也还是可以问东航售票处,他们会立刻告诉你是早晨9点55从首都机场离港的。肯定会的,我相信所有的售票和问讯小姐都会立刻告诉你,因为这个航班是一天中京沪航线人相对最多的一个班了,用的是空客300-600。根据我的印象,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用B2332这一架来飞的,我对这架飞机隐藏电视机的折叠板印象比较深刻。至于空乘呢,很可能就是东航他们家大名鼎鼎的“银燕空乘组”,我觉得名不虚传。如果我上面的分析一路正确的话,现在你可以问一下程老师,我想今天下午他大概会有比较愉快的回忆,大概享受到了良好的服务,毕竟东航曾经连续四年是总局服务质量抽查的第一名呢。

讲到这里我很想再看看程城裤子上那个部位的咖啡渍,一定性感无比。但是桌子挡着,我看不到。我注意到殷纯在点头,然后也开始向后仰着身子想看到侧面程城的裤子。我知道,如果不出意外,我肯定全推对了,下午我说出“银燕”时程城的表情我还记忆犹新。

程城在桌子对面冲我一笑,鼓舞我继续说下去。既然他那么给我面子,我就继续学着福尔摩斯的口气讲下去。类似的揭开谜底的场面是我最喜欢的,从小就缠着别人讲这些东西,大了以后倒是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呵呵。

那么,怎么来确定东航这班今天上午9点55执行5154号航班任务从北京飞往上海虹桥,然后执行5153号任务返回的B2332号A300客机的机长呢?这最好是能有一些民航的知识,或者,我相信如果你真的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的话,问东航北京值班处也同样可以有办法得到答案。他们会告诉你,东航飞京沪航线的班机,都是由东航青岛飞行部执行的,让你问他们去。其实你不要怕不好意思问,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好了。嘴长在鼻子下面干嘛的呀?作为消费者,你可以提出你想知道的任何问题嘛。

为什么要首先弄清楚5154是哪个飞行部执行的呢?这就有些类似于铁路运输。举个例子吧。北京到上海的T13列车,乘务是北京铁路局北京铁路分局北京列车段京沪车队的三个组来担当全程往返28个小时,但是牵引任务是完全分开的,京局京段负责牵引到济南站,换机车,15分钟后济局济段负责牵引到蚌埠站,再换机车,过15分钟后沪局蚌段负责牵引到上海站。看到了吗?整个过程中乘务和机务是不一样的,所以要问机长或者司机就不能看乘务组来判断,而是要看执行任务的机组。

下面呢,你要做的就是拨打0532–114,通过青岛查号台问东航山东分公司的总机,再问总机要那个在流亭机场的青岛飞行部的值班电话。然后呢,就是最简单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了:你拨通值班电话,沉住气啊一定,用醉醺醺的声音,毫不客气地直接问那边接电话的人:“谁值班呢?我是老王啊,你帮我看看今天上午的5154是谁飞的?今天上边儿有人坐5154来着,说这可不行啊,飞得不稳。你赶紧帮我查查是谁去,听见没?”

这就完了,我坐正了,微笑。然后补充说,这些电话都是24小时值班的,而且保证好拨,不信你试试,我打赌整个过程肯定不超过15分钟。啤酒还有吗?再给我喝点儿,渴死我了。

那一刻周围正如我事先设想的一样,真的是有些许的沉默的,至今历历在目。

看见没?陈重对程城说,一个个都这样,这还是最小的一个。听到这话很是有几分得意,这话从陈重嘴里说出来,我知道肯定是赞扬。灌啤酒的时候胆子就大了很多,盯着程城,逼他表态我的推理是不是正确。

我知道自己那天SHOW得还是很成功的。程城后来说过,他很快就发现陈重的学生性格都比较外向,全组的人都以吹牛为乐,而且都喜欢把自己了解的知识向群众们进行普及型教育;而正是这一点,让他扫除了对我们这所以郁闷著称的学校的最后一点担心。

陈重就是这样一个鼓励我们抓住任何机会去SHOW的人。我们组的人在私下或是公开场合都是很惹眼的。系里的研究生有个“四大瞎白活”的说法,我们组独占了其中两个,其中有一个是个吃遍北京的师兄,另一个就是殷纯,擅长白活的是滔滔不绝的购物经,整天乐此不疲地给别人讲A版B版的耐克鞋不一样,CK和CK Jeans是有区别的云云。有他们在的时候根本没有我SHOW的机会。陈重已经很多次让我们在公众场合注意影响了,别弄得别的组都以为我们这边有多腐败呢,天天侃这些东西。

后来我还有事情麻烦过那个男生,见面以后首先向他抱歉。我解释道其实那天只是想借机表现给在场的一个人看而已,很不好意思让他成了我的道具,弄得殷纯也没有什么面子。我虽然已经记不住那个男生的名字,却记得他还是很大度的,连声说没关系,还问我那天目的达到了没有。

其实这个问题后来我也直截了当地问过程城,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天的事情,问他当时听完我那一大段推理有什么看法。程城大笑着说当然记得,印象简直太深刻了,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孩子绝对不好惹,那些推理和想法听起来都触目惊心,谁要是让他盯上那可倒霉了。

这种答复当然让我很不满。我说你真够无耻的,太让我失望了,你就没有想过吗,要是我把花在这些推理和想法上的精力,都用来挖空心思地用来喜欢一个人,用来对一个人好,那这个人该是多么的幸福呢?

程城说,呵呵,那个呀,那是以后了。

第 13 章

新学年在几场暴雨中开始,老生返校,新生入学。四个月前大操大办的九十周年校庆引来更多无知少年投奔于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这座郁闷的园子去改变。暑假里被招办的老师带着去几个地方做招生宣传,觉得自己有诱人上贼船的嫌疑,不过后来发现今年被诱骗上来的也没什么喜欢的,倒也释然了。

那几天本来打算去东操的迎新处发掘一下新货色,却没想到连这点儿愿望都没能实现。那天吃饭回来的路上,陈重让我明天开始去给他主编的一本教材做校对、绘插图和编参考文献目录,而且催得很急。这几年各种教材泛滥,陈重还嫌不够,也申请基金承了一部,是一部学科通论性质的,准备给一年级本科生开专业基础课用。上学期开始我还在跟他的两个研究生一起负责翻译外版教材和资料,没想到这书这么快就成形了。

暑假里满世界的人都在考托考G,组里根本找不到人,全憋在老馆里背红宝书了。去“万人”吃饭偶尔能碰上几个,都万分紧张地嘱咐千万不要告诉陈重他们在哪里藏着。以前跟我一起翻译外文资料的两个研究生毕业离校了,收尾的活儿基本上都落在我身上,从校对开始,一直要把目录索引附录参考资料全部弄出来。接到任务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抱怨了半天,其实心里清楚这倒不难,以前帮母亲做过这工作,常见的错误都犯过了。

程城来到学校的第二天,陈重在楼里刚调整出来的几间办公室里找了一间出来,让物业清扫出来配好电脑,然后把我关了进去。说拜托辛苦几天,争取开学后能把稿子交到出版社。

拿着暂时属于我的办公室钥匙,好像又回到了在家的日子。有事做,有自己的空间,却没有什么人可以陪着。也说不清楚对这种生活是喜欢还是害怕。小时候总去母亲的办公室写作业,跟现在同样格局的一个房间,不过是用落地玻璃隔开的。玻璃那边是一间大实验室,听不到声音,却看得见两边的彼此,于是学会了在随时可能被别人注视的环境里默默地做自己的事。陈重把钥匙交给我后关门离去,让我突然觉得,这回好歹没有那碍事的玻璃墙了,真应该充分利用一下发生些什么,要不然都对不起这大好机会。

午后有些饿了的时候有人敲门,是丽华快餐送盒饭的,好歹还有人记着我。下楼去物业热盒饭的时候,看到那里桌子上有几套给今年新进来的教职工做好的牌子。每套一大一小,大的应该是用来贴到办公室门或者隔间上的,小的用来贴到一楼的信箱上。一眼就看到了写着“程城/Ch Cheng”的那套,告诉物业的师傅说把他的牌子交给我去贴,说是老陈交代的。

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没问清楚程城的办公室是那间,问了之后一想,突然发现竟然很可能就是我现在暂时用的隔壁那间。冲到楼上一看果然如此,狂喜啊。年轻的人儿来相会,真是躲也躲不掉。三下两下扒完饭,趁着高兴劲儿又校了大半章出来。站在窗前刚喝了口水,就听到走廊上有脚步声,在隔壁停住,然后就是开门的声音。

把杯里的水一口气喝完,差点没嘿嘿地笑出声来,也不知道当时在瞎想些什么。先在一堆稿子下面翻出刚才带回来的牌子,又从早晨陈重带来给我用的一兜文具里面找双面胶和剪刀出来,整装待发,准备去敲隔壁的门。站在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去贴牌子根本没必要敲门么;再一想更不对,我去贴这本来就说不清楚。最后干脆不想了,相信他不会问我这些,他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要是浮想联翩那倒更好,倒是省事了。

在我一本正经地往他门上贴牌子的时候,门从里面轻轻拉开了。如我所料,程城见到我和我手中的东西,笑了笑,“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我也笑笑,把门完全打开靠到墙上,开始比划着牌子的高度,说,哎,你看这行吗?程城说挺好,就站在一旁看我贴。

背对着他,准备把他的名字端端正正地贴在褐色的门板上。突然有一种两个人在厨房里,一个人炒菜,另一个人在一旁看着的感觉,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往这方面联想的爱好。不禁笑骂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啊?真是暧昧。

你就用双面胶带贴啊?身后那声音突然发问。我还有点没明白过来,他又说,这样不行,特别容易脱落,等我明天带万能胶过来自己弄吧,那样结实。

没想到这人还挺挑剔,弄得我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身来随口说道,你这儿还万能胶啊,刚才我问物业要,他们都说一时找不到。程城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是以前粘模型用剩下的,这次也都把这些破烂都搬到北京来了,估计搬家没准儿能用上。听到这儿我一下子来了兴趣,马上问他,那就是说你也粘模型?就是那些飞机模型什么的?

后来有一次去科仪厂边上的雷神模型天地,顺便也买了万能胶。程城突然提起那天的事情,说正是从那天讲到万能胶开始彻底领教了我的跳跃性思维,话题简直是四处乱窜,几句话就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但那天他表现得还算宽容,一直在笑着回答我,不急不躁。

我站在门口,背对着敞开的门;他靠在不远处的桌子边上,背对着窗。窗外是夏天午后的阳光,没有树荫的遮挡,就那样放肆地投射进来。房间还没有仔细打扫过,门的一开一合,人的一举一动,都能激起地上桌上的灰尘,就那样飞舞在阳光里,像是在演示布朗运动一样,倒是一点儿不觉得脏。窗外很好的光线,但被他挡住了。因为逆光,也看不清他脸庞。我们就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以前粘过几个,战机战舰都有,后来就不太容易静下心去了,也没那么多时间,就不粘了。程城说。

这话让我明显有聊天的欲望,接着就特别没头没脑地问他一句,张小娴的书看过吗?程城明显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再见野鼬鼠》是吧?翻过。不过我不一样,纯粹就是粘着玩,锻炼锻炼手眼协调能力什么的。

看来这家伙领会能力真的很强。那天深夜我在水木上泡着,王小箴发MSG过来问我进展如何,我就把上面这几句对话津津乐道地跟他复述。我回复说,看了吧?这就是交流。这就是默契。记得他当时回复了一个“啧啧”过来,颇为不屑的样子;第二天拿了本借来的《再见野鼬鼠》来找我,郑重地说了俩字:“真俗!”

我倒不觉得张小娴的书俗,俗书我看的多了。只是那天接下去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话题好像进行得太快了一些,反而让人不适应这种进度和气氛了。我想,如果这不是以师生的名义在办公室里聊天,而是两个网友见面的话,照这个速度去相互沟通,估计很快就要赤诚相对了,说不定都要下一回合了。而我的万里长征只走了第一步。

第 14 章

夏天的午后就是那样漫长,任何一点暂时的寂寞都显得那样突兀。系里的老师都在外面利用假期疯狂敛财,系馆里空空荡荡,与平时相比安静了很多,也让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有些尴尬。我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告诉物业现在过来打扫一下,顺便送桶水过来。三句话说完之后,放下电话,房间里还是寂静一片。每到这种时候总是我在找话题,无奈。想了想,问道,你有名片吗?

刚才我在打电话的时候程城走过去关窗,大概是空调的冷气已经把热空气赶出去了。关窗之后他又走到门口想去关门,手放在门把手刚想把门带上,突然又迟疑着停住了,好像犹豫着该不该把门关上。这一系列动作全被我看在眼里,心里暗笑,到底还是露出马脚了。当然,仔细想来也不能怪他,如果是女生在那当然应该毫不犹豫地开着门,不过这种情况下相对“正常”的反应到底是该去关门还是开门,确实也很难在几秒钟里计算清楚,呵呵。

倒是我的问题给了他大大方方地把手缩回来的机会。他停在门口,转过身来,迎着光,让我把他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

“没有。”——略感突然的样子。
“好像用不着。”——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要我名片干吗?”——有些兴趣的样子。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他的表情只有我能看到;当然也可以这么理解,就是专门给我看的。我看着他的脸,心想根据以前阅读席绢亦舒之流的经验,此时应该进行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作为仔细观察着的一方,此时的感受通常应该是百感交集翻江倒海,颤抖的心要随着对方表情的变化而跟着变化。即使不会像东区浴室的洗澡水一样断断续续忽冷忽热,至少也要像宿管科卖的被褥一样疙疙瘩瘩一起一伏。但当时的情况是,我的脑子竟然是完全空白的,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形容好。想来想去,竟然只想起了一个词来描绘面前所见:“尤物”。呵呵。

……这个词倒是不错,想必也是港台那边过来的吧?一直很佩服那里的人民在发展和运用咸湿型语文产品方面的智慧,声色俱全方便耐用,两个字就能激发起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全方位反应,实乃居家旅行意淫玩味之必备佳品。当然,我也明白这个词用在这里离谱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傻乐不已,弄得程城站在那里莫名其妙,还不知道他已经在我心里被咸湿了一把。

只可惜,这个词虽然可以尽情玩味,但却是万万说不得的,否则下场大概不会太好,何况羞涩内敛如我之人也是当面吐不出这两个字的。不过既然想到了,就不能让我的想法没有地方表达。三个月之后的某天心情不错,就去上程城的课,正好赶上填本学期的《本科教学质量评估问卷》,背面的开放型问题中,要求填写对任课教师的简要评价。于是机会来了:全体同学在下面埋头填写对他的评价;程城不好抬头看大家,站在讲台上故作忙碌地卖乖;等着回收问卷的教务小姑娘则在教室门口冲程城挑逗地笑。而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最后一排,用工工整整的仿宋体,在评估问卷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两个汉字:“尤物”。

……

那天程城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物业的师傅已经上来了,带着工具开始打扫。紧跟着物业的值班领班也上来了,手里拿了支万能胶,刚才在电话里说是刚买回来的。系馆的物业一直是很负责的,把牌子交给我去贴让他们反而更不放心,最后还是追来亲自贴。

我把程城介绍给物业的师傅认识,之后领班就开始转过身去贴那块牌子。涂胶水的时候回头问程城:牌子下面要留贴名片的位置吗?程城这才“哦”了一声,算是明白过来。我替他回答说,名片就不贴了,把牌子的位置再往下一点。程城两臂抱胸,侧过头冲我呵呵一笑,两眼碰上我的目光,大大方方地。

必须承认,两臂抱胸这个动作虽然想起来会觉得有点儿傻,但确实是程城最有魅力的动作之一。这个动作是很有男人味道的,给人稳稳当当的感觉,但同时又能让人觉得可爱得很,给人强烈地想要扑上去摧毁这种状态的欲望。程城就是这样,常常会不说话,就那样自然地抱着胸,站着,靠着,或者是把腿架在办公桌上,出神、发呆、或者是等待别人对他刚才的话的反应。

一天一天,这样的场景也就一幕一幕都印在了我的心里,对一个人的了解也就这样一点一点增多起来。有时,这样一个人会在讲台一端站着,两臂抱胸,歪着脑袋看着ppt投影津津有味地讲课;有时是在东操看台上或是游泳馆里,两臂抱胸,低下头握着秒表,心不在焉地帮我计时;还有时是在周五的下午,在空无一人的建国门古观象台上,带有一点古惑仔气息地靠在那七件国家一级文物的栏杆上,还是那样心无杂念地两臂抱胸,茫然地望着远处的长富宫和国际饭店,就那样简简单单地发呆。让那浑天仪陪着,看对面的中国社科院的学术书店门可罗雀,看眼前的建国门立交桥上挤满了下班的车流,看远处CBD的一座座楼厦湮没在天边的暮色之中,看这个城市一周的喧哗就此落幕,卸妆,迎来更加迷酔的周末夜。

跟他打了声招呼,我就回到了隔壁房间,让他有事的话找我便是。见好就收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何况自己手头也有很多事要做。回去之后反而能全身心地沉静下来,专心致志地开始校对最核心的几章。一页页书稿翻过去,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地变得无比开朗起来。中间也听到隔壁有开门关门进进出出的动静,还听见有人帮他搬东西上来的声音,大概是忙着将办公室弄好。我几次起身喝水的时候,想过去看看他在忙什么,有没有我能帮忙收拾的;也想看看刚才那间只有基本家具的办公室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但想想还是算了,自己还是应该沉静一些,宁愿站在窗前,去想他是不是也会在隔壁的窗前,同样在向外面望着——会不会我们在望着同一片风景?

就这样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多。准备离开去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来了情绪,给母亲打了个电话问候了一下。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整个晚上都在实验室里加班,一听是我的电话就八婆了半个多小时,内容遍及学校各个角落:停放教学尸体的“死人塔”又在传闻闹鬼,心内某教授为了院士增选送礼送了好几万,二院麻醉科三个月出了两起医疗事故一死一植物人,附院整形外推出的处女膜修补引发了晚报上的大讨论,还有口腔医学院某年轻教师搞师生恋弄大了两个女生的肚子……母亲说,自从三校合并之后校园里更是世风日下,还说现在估计也就我们学校有个学校的样子了,所以要我珍惜大好环境,好好读书。我一边听她这样讲一边偷着乐,心想让我好好读书倒是没有问题,不过在我看来老师搞大学生肚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要是她知道我现在这几天都在打算些什么,那还不得晕过去?

锁门的时候看旁边房间的灯还亮着,门上的牌子写着这间狭小的工作间主人的名字。敲门后推门进去,看见地上有几只装满了书的箱子,桌子上的各种用品已经摆好,笔记本的屏幕上三维变形物正在乱窜,用很低的声音放着歌。程城背对门口坐在桌子上,正在把怀里的一本本书插在桌子旁边的书架上。程城回头看是我,笑了笑说,你还没走呢?我听了听正在放的音乐,想了一会儿说,这是优客李林的《少年游》吧?95年台北现场版。程城整理着手里的书,点点头说,要不是搬家,还真想不起来听这些歌了,当初可是没完没了地听来着。

突然感到有些兴奋,身边突然又多了一个还在听优客李林的家伙!小时候,正是优客李林的歌,让我意识到台湾不仅仅是个出产劣质电视剧的地方,于是开始看《台港文学选刊》,甚至还平心静气地读完了平生第一本纯爱小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两岸真是大不相同,十年前的大陆,我们所有的年轻人都在狂热无比地崇拜着据说是获得了“青年诺贝尔奖”的“明星科学家”陈章良,或者那个自称“要为中国争取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青春诗人”汪国真的时候;海峡那边却在一年之内冒出了两个让人至今难忘的同性二人组合,“优客李林”和“南方二重唱”。这样的两股清流在随后的十年里一对都没有出现,91年却能一年就冒出来两个。十年之后,当“羽泉”和“无印良品”滥觞于市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在他们泛滥着情爱的专辑中听到过优客李林《中国调》和《相亲记》这样让人想哭的声音。

我走过去,把地上的书箱放到桌子上,把书抱出来给程城。他接过去一本本放在书架上,两个人配合着倒是快了很多。音箱里放到张清芳跟优客合作的《出嫁》的时候,几箱书很快将两个书架塞满。程城从桌子上下来,走过去把电脑关掉,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咱们走吧,都八点半了,吃饭去。……我离开北京都好几年了,要不你提议去哪儿?

第 15 章

走出系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到东门附近时,埋藏在周围的灯也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有些晃眼。程城大概是没见过这么俗的学校,望了望四周,笑着摇摇头。

他的表情弄得我有些尴尬。我也搞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喜欢在东门附近装上如此多的大功率灯泡,五颜六色还贼亮贼亮的,傻得如同中华世纪坛一般。殷纯说晚上东门附近的照明颇有些艾丽丝漫游仙境的意思,我把她的比喻转述给程城听,然后补充说,幸亏我们这儿没有“灯泡系”,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把学校装修成什么样子。

程城盯着我看了两秒钟,“哎,我发现你的话还真需要仔细琢磨,要不然被你影射了都不知道。我们复旦的照明系虽然名声被糟蹋得不大好,但好歹也是国内独家,况且水平确实也不低,”程城很快领会了刚才我那句玩笑的意思,想要反击的样子,不过又嘎然而止,“呵呵,不过我现在也不能说‘我们复旦’了,已经来到这里了么。”

我顿时觉得自己找的这个话题特别没劲。现在摆在我面前的任务显然是争取最大限度的革命统一战线,没想到竟然要挑起校际争端来了。其实这个问题明摆着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的大学校园景观绝对是走到哪里寒碜到哪里。北大他们家倒是天天摆出特有品位的样子,到最后品位来品位去不还是把博雅塔上装上了霓虹灯吗?原来还听说还要有大手笔,打算把博雅塔的窗户都给换成铝合金的,有日子没去北大了,也不知道这么好的创意如今完工了没有。

出了东门,程城问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去处。我问他想吃什么,程城把手插在裤兜里想了想,问我:“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喝粥吗?就是北方人家里熬的那种绿豆粥或者玉米粥,不是上海或者广东那样的粥……突然想吃那个了,呵呵。”

心里有种很奇异的热热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在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会像很多人一样随口回答说“随便,吃什么都成”。我没有想到他会实实在在地跟我说想吃什么,更不要说是粥这种特别有感觉的东西了。当一个人很自然地说出他想吃点什么的时候,至少能够说明,他已经不把面前这个人当作一般工作上的关系去应付了。也许他在回答我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但在我看来,这确实是有区别的。

呵呵,我就是那么随便一说,还是听地主的。程城说。“那不成,你现在也是地主了嘛。再说既然你说了,就要尽量满足”,我伸手叫过排队等客的一辆车过来,示意程城坐到后座上去,自己也拉开前门坐进去,“不过幸亏你碰上我,要不然这个要求还真不好满足哈……师傅,去西四。”

上车之后回头冲程城解释:别怪我带的路太远啊,这点儿应该不会堵车,很快就能到,刚才听你那么一说我也想喝粥了,那就去个确实能吃出那种味道的地方吧。程城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从讲话的声音判断,他跟我一样情绪不错,说以前在北大读书的时候也去新街口护国寺那边儿吃东西,直到去了上海还时常怀念,上海的东西应该说哪一样都比北京做的好吃,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经常想回北京来。

我很愿意顺着他的这个话题说下去,说我眼中的上海与北京,或者是复旦与这里,不管主题是吃还是别的什么;但又觉得还是什么也不说最好,我宁愿听他把这个话题讲下去,一点一点、一次一次地讲下去。车子沿着成府路向东,语言学院路两侧的杨树叶子把投到车里的光线分割得有些斑驳,我的眼睛望着前面,脑袋里在想后座上那个人,想这个人在书影和灯光的交织中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在昨天下午,我把他从机场接回来,同样是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在后座上,但那时候车里还有陈重和殷纯;这才过了一整天多一点,现在的车里除了司机,就剩程城和我了——进步啊,这就是进步,不由得又开始佩服自己。

带他去的那家店叫“妞妞”,在西四的肯德基对面。门脸不大,卖粥和馅饼。进去坐下之后先给程城讲了一段往事:大一的冬天,“朱记馅饼粥”进军北京,在北大西门开了北京第一家分店。在水木的FOOD版上看到消息之后,我还专门去考证了一番,感觉不但比不了这家“妞妞”,连他们在上海的店都不如。不过在蓝旗营的那家粥店开业之前,这里已经是离学校最近的能吃到绿豆粥和馅饼的地方了。程城听我讲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很配合地注视着我,让我很是得意,真想对他说“北京还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地方,跟了我吧,我们一起去。”

馅饼照例要等上一刻钟,我让程城在那儿等着,自己跑了出去。这一片儿我还算熟悉,隔壁的隔壁是一家“三元”,是几家连锁店里面距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平时来“妞妞”很大程度上也是冲着三元来的。买了杨梅豆腐、杏仁豆腐、桂花奶酪还有双色卷,跟店里师傅要东西的时候觉出来了不同,以前都是一个人来,吃两种;如今两个人一起感觉就是好,可以一次就品尝到四种,这点变化就让我很知足——有时候我就这么点儿追求。

端回去之后馅饼还没上来,就招呼程城先开始吃豆腐。程城拿着小勺,看着面前几只小白瓷碗里半透明的东西,颇有兴致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下午粘牌子时候心头转瞬即逝的那种想法,原来就这样看着一个人做事情也是会感到满足的。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确实觉得有些不同。以前纵使胆子再大,也没不敢对老师动心思,再说看那些港台色情文学里面,师生之间即便发生什么,主旋律也是SM之类的,听起来不怎么好玩儿。小时候父母经常以抓革命促生产为名懒得管我,碰到待我不错的老师就去家里蹭饭吃,所以早就明白老师在饭桌上是没有师道尊严的,至于在别的某种家具上会不会有,我就不太清楚了。

在我忙着意淫的时候,程城已经把豆腐吃得差不多了,说真是不错。我把勺子伸过去,对他说,还是挺有意思吧,要是在上海,估计老板也敢叫《上海壹周》的人过来吃吃了吧?程城在擦嘴之余表现出来一点惊奇,随即又有些不屑地说,连《上海壹周》这样小资的报纸你都看?

既然“小资”这种词都说出来了,我倒懒得解释了。经验证明,但凡是对话涉及到了“小资”这个话题,最好立刻打住,否则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最后肯定弄得大家都不痛快。程城还算是敏感,见我不说话,觉得是惹我不开心了,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为我开脱似的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了,男孩子嘛,为了讨女朋友开心,有时候研究研究潮流倒也是必要的。”

深刻体会到了有一种感情叫做自作多情。我这儿还忙不迭地意淫呢,人家都开始讨论女朋友了,还什么“讨开心”?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话都让我听着不舒服。找女朋友这么猥琐的事情,打死我也不干。我把嘴里那口双色卷咽下去,放下勺子,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

“女朋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拿女朋友说事儿。从小我妈就教育我说,中国的男女比例是106:100,要是不好好学习呢,你就是那个6。于是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拼死拼活考到这儿来,可没想到这里男女比例更夸张,7:1。所以呢,到现在我还是那个6。”

第 16 章

那天吃饭之后我坚持先送他回到住处再回到学校,心想如果到了他住处之后他问我要不要上去坐坐的话,我就会很客气地说不必了,留待以后嘛。结果显然又是自作多情了一回,人家根本没这表示。程城下车之后我让司机载我回学校,车子掉头的时候发现程城暂住的地方我还算熟悉,旁边就是“鼎钧”,GRE/GMAT在北京的2号考场。心想不就这鬼地方?这回不让我来,以后还是要来的。

之后的几天相对平安无事。每天花上十几个小时,慢慢地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稿变成了清样,巨厚无比的一沓。一想到往后的本科生将会使用经我手加工出来的教材,一种误人子弟的快感就油然而生。

在那几天里也没有再碰到程城。虽然不时能听到他从旁边办公室里进出,但终究没有再走出去制造什么邂逅。间歇也去楼下的大办公室去找王小箴殷纯他们热闹热闹,有几次王小箴见到我后就说我说来晚了一步,程城刚走。这话总会弄得我不太高兴,仿佛我在满世界找他似的。程城来了之后我确实觉得王小箴碍眼了不少,时常能觉察到有这样一个人在一旁,用或冷或热的眼光注视着我行动的每一步,这确实让人没法自在得起来。

每天晚上忙完之后,都会去系馆的文印室把当天的工作成果付诸于纸上。电脑用了这么多年,却还是改不掉把宝贝东西印出来的习惯,否则无法放心。听说上学期热能系有一硕士,毕业前夕硬盘被毁,眼睁睁看着答辩期限临近毕不了业,最后只好节哀顺便——决定转博了,倒让他导师窃喜不已。不过我估计要是手头的书稿出了这种问题,陈重不但不会窃喜,让我给他牛马一辈子也赔不起。

在陈老板的账户下签字记账的时候,发现前面几次的记录是一个我陌生的签名。仔细一看是程城的,字写得很是潦草,跟他的样子倒是不太相符,便有意识研究了一番。复印室的小姑娘看我研究得这么专注,以为我起了疑心,告诉我说这位老师在我们的账户上签字记账是经过陈重批准的,正式开学之后就会系里就会像对待其他老师一样,给他单独设立账户,那就不会合用我们的账户了。

我点了点头,合上账本。同时也想明白了一点:很快地,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又有了自己的账户,也不再需要别人帮他适应这里的环境,一切都会变得跟那些在这里任教多年的教师一样;开学之后,他更是成了我的老师,成为系里学生的新偶像,会有很多的人围着他,靠近他,而我只是一个在陈重安排下曾经给过他一些帮助的学生,就像一根暂时用得着的拐杖,学会走路之后就会被扔掉。仅此而已。

这些想法让我不禁有些郁闷,但又不知道能对谁说。想来想去也只好把如此龌龊的想法与王小箴分享。正好是晚饭时间,上楼找到王小箴。办公室里只有他没走,正坐在自己的隔间里面泡BBS,还同时开了两个netterm窗口,分别用两个ID登陆泡BBS,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见到我之后面无表情,只是把旁边隔间的转椅来过去让我坐下,然后继续灌水。这让我不禁有些窝火,这个衰人现在宁愿把我晾在一边而泡在水木上跟人调情,反了他了。

这时候正好看到一个人在“特快”版上发文问“学校附近有没有便宜的旅馆?”,顿时有了点主意。我对王小箴说,你把电脑让给我,我帮他找,这个我熟啊,学校周围的旅馆哪个我没有开过房?

王小箴笑骂我恬不知耻,然后很痛快地起身,坐在旁边看我怎么回答那个人。我先确认了一下两个窗口的不同ID都是他的,然后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操作:先用第一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便宜啊?”;再用第二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附近啊?”;再用第一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旅馆啊?”;再用第二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学校啊?”;再用第一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有啊?”;最后用第二个ID回复一句“那……什么叫叫啊?”

王小箴在旁边快把眼都看直了。我回复第一句的时候他还嘲笑我是“三太子”(即“太变态,太菜鸟,太猥琐”,BBS语言,大概是模仿老江骂记者的三too),不过很快也发现了我意图不轨。等他反应过来,一把我坐的转椅拖开,企图夺回对电脑的控制权的时候,已经无可挽回地晚了:几十秒的工夫,他在水木仅有的两个ID当即被封了——那简直是一定的嘛,非常时期高峰时段在热门版面上进行聊天式恶意灌水嘛,水木站务委员会的规定是立刻封禁14天而且不接受解释。呵呵。

小箴无奈地关上netterm,回头见我仰在椅子上乐,知道我是故意的。他站起来,把我的椅子转了180度,让我背对着他。我抬头仰视天花板,看到他站在我身后,低头看我。我也知道很多时候我在他面前低俗得跟小燕子赵薇似的,不过反正跟他无赖也不是第一回了,倒也不怕他笑话我。

“看我干嘛?你别把气氛搞得这么暧昧好不好?本来就是因为没什么情绪才来找你的,你倒好,连搭理都不搭理我,就在那儿自己泡BBS,我要不那么着的话估计现在你还挨那儿跟人家热乎着呢……算我不对,回头赔给你两个我用过的ID好了。”

王小箴倒是不生气,把两手撑在我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你这人生气的时候怎么什么事都干的出来啊?你这脾气得改改。又想拉人陪你去干嘛?要是还想去动物园你找殷纯陪你去,我可不跟你去了。”

不服不行,这个家伙记忆力果然不是一般地好,还惦记着上回去动物园时候的事。四五月份的时候听说北京动物园晚上八点之后开夜场,我记得小时候听赵忠祥赵大爷在《动物世界》里绘声绘色地描述过,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自然里复苏的不仅仅有植物,所以猜想在这个时候能看到动物在晚上发情交配的场面,就拉上他一起去了。没想到去了之后发现一片漆黑,也没什么游人,动物发情的场面没怎么见着,他倒是趁机蠢蠢欲动,趁我趴在围栏上挑逗黑猩猩的时候冷不丁从背后环抱住了我。

虽然动作有些突然,但我还是颇有心理准备的。话说王小箴同志来到北京快一年,天天在我身边出没,就跟八十年代初期大学里的辅导员关心后进同学成长似的,我当然很像弄明白对我有没有点儿什么意思。当然,以前没有想过采取拉他来看动物发情这样的手段,也就一起去听个音乐会参加个追悼会什么的,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对于这种情况,我时常会恬不知耻地认为,要么对方是个不懂得审美的人,要么就是个不好意思表达的人。没想到在黑猩猩们的面面相觑众目睽睽之下,他倒是毫不犹豫,给了我一点信号。

其实我也明白,当时比较经典的方法是立刻全身僵硬,做矛盾状,回头轻轻地推开他,躲避着他的眼睛,然后一脸忧郁不安地说:“别……再让我想想好吗?”——这套把戏我自信是能够很像那么回事地演出来的,可当时周围的环境实在不够浪漫,一点儿《情深深雨蒙蒙》的感觉都没有,即便王小箴没有当场喷饭,笼子里的猩猩恐怕也会笑话。所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头,抱住他,然后更加老老实实地对他说:“早都想抱你,可是没感觉。”

可怜王小箴聪明了一辈子当时竟然糊涂了,傻兮兮地问我:“对不起,我刚才没听清。你说的是‘没敢’还是‘没感觉’?”那一刻突然惊讶于面前这个清秀的师兄也竟然有这样神采的时候,不禁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幸好后面的场景倒是颇为国产电视剧化,不远处有手电筒的灯光乱晃,想必是管理员知道晚上动物园里有时会出现一些未成年猩猩不宜的场面,亲自过来扫黄了。我便顺势拉了王小箴逃走,感觉他被我拉着溜出动物园的时候还摸不找头脑,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大脑缺氧腿脚缺钙智商缺锌一般。

但王小箴毕竟是聪明的,他的聪明不但在于能够看懂一些东西,更在于懂得之后又应该如何。一夜的光景,他又能在我面前表现得好不风光,正如我时常在私下里对他半开玩笑说的那样,到底是大城市出来的,什么样儿的鸟儿没见过。不过他的这种自然又让我觉得不甘心,也毕竟有这样一件事情还是悬而未决,自己在嘻嘻哈哈之余倒是也没有太仔细地考虑过。幸好,几天之后就从陈重那里有这样一个程城要调过来,便名正言顺地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可以过一段时间再面对这些事情。

而今,这个新的理由已经来到了眼前,再也躲不开,也不得不重新面对。

第 17 章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是礼拜一,看看日历正好是教师节。本来可以在前一天晚上把陈重交给的工作结束掉,然后正好去上课的,但考虑到以前教师节班里都会给任课老师送礼,想起来就觉得倒胃口。送礼倒没什么,可我就见不得送礼的谄媚劲和老师接受时故作惊喜的神态,每次教师节那天的课间老师都期待着什么似的,等到班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激动地说祝老师节日快乐的时候,我就会绝望地闭上双眼,生怕对很多美好事物的印象毁于一旦。

连上水木去系版看文摘区,发现周一上午的四节课的助教是殷纯,还煞有介事地公布答疑时间什么的。这下好了,想不去都用不着找理由,决定干脆第二天直接去上程城的课算了。临近中午的时候,程城过来找我,把他拟定好的这学期教学大纲拿给我,问我里面涉及到的一些先修课程我们这儿是不是都开过了,分别是哪些老师讲的、用的是什么教材、讲到什么深度、与他这门课大纲里涵盖的内容有没有重复。我翻看着教学大纲,目光越过纸端向前,不时地看坐在对面等我说话的程城。今天他穿了件浅蓝色的牛津布长袖衬衫,袖口向上折了折,很随便的样子,谈起工作倒是认真无比,让我觉得这男人真是性感极了,明天上课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程城见到窗台上放着几本英文原版教材,走过去翻了翻,问我是不是都读过了。我点点头,这两本书我还真都读过,陈重还让我把有些章节初译出来,整个工作花费了我大二上学期几乎所有的周末时间。程城听了颇为高兴的样子,说不错不错,那你以后要是不跟老陈读研的话,就跟我吧,我喜欢学得比较主动的学生。我嗯啊了几声,也没说什么,心想我这还没跟他come out呢就想让我跟他,怎么比我还猴急?

第二天程城的课在第二大节,要上到12点15。到了大学里发觉一天六大节课都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逃:第一大节肯定起不来,第二大节没吃早饭肚子饿,第三大节一点多就开始上恐怕要打瞌睡,第四大节是课外锻炼时间我们可是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的,第五大节影响晚饭食欲,第六大节那更不用说了,直接占用了晚上进城happy的时间。反正想来想去,根本找不到一个去上课的理由,真的不怪我。但程城的课嘛,我想我还是可以不吝莅临一下的。

到了门口发现东阶里的黑压压一片,就跟西直门等375的人群似的,肯定超过了网上公布的课容量,估计是有不少旁听的。王小箴在黄金位置给我占了座,我坐下之后对他说,一看有那么多人来听程城的心里就很是不爽,巴不得教室里只有师生两人才好。王小箴低头看报纸,懒得理我。

9点55的时候程城还没有出现,我有些急了。学校的规定是任课教师迟到15分钟以上属于重大教学事故,责任人扣发全年奖金,上学期生物系引进的一个老师不知道这个规矩,第一节课就损失了好几万。我出去给程城打了个电话,果然不出所料,他正满世界找东阶呢,先前以为课表上写的所谓“东阶”就是我们系馆里位于东侧的某间阶梯教室,觉得只要提前五分钟从办公室出来问问物业就知道了,谁知一打听才知道东阶是在校园里一个遥远隐蔽的角落,而且是问谁谁说不清怎么走。

在我的电话指引之下,10点多一点的时候程城终于站在了东阶的讲台上。看来平时锻炼还不错,据我观察小腹起伏不大,一路狂奔之后呼吸还算平稳,镇静自若。程城给大家道了个歉,先声明不会因为迟到而拖延下课影响大家午饭,然后就开始不紧不慢地做课程介绍。总的来说,程城讲课的风格比我想象得平和,但事儿也不少,要求我们隔周交小作业,期中交大作业,期末闭卷考。程城还说,有10%的分数要根据课堂表现给,所以请大家抓住课堂上的机会。这话听得我又想乐,心想这10分我拿定了,不过表现的时间未必在课堂上就是了。

整个讲课的过程中,程城似乎从来没有发现我的存在,直到第一节课下课之后,回答完围上去的学生们的问题,才径直走到我的座位前面,说要谢谢我的主动搭手相救,问中午想吃什么。因为中午一点半就要接着上课,我就顺势提出延到晚上。这样也好,一般午餐不可能发生些什么,何况是刚刚下课之后,两人师生关系的痕迹还很难洗去,估计难以拓展话题以达到我目的,但是到了晚上的话,倒是一切都难说了。

程城又开始讲课的时候我开始胡思乱想,觉得当时王小箴坐在我旁边听到程城要主动报告我,表情一定不会怎么自然,只恨我当时光忙着答应程城了,没留心观察他的表情,要不肯定大有可观之处,可惜可惜。下课之后我故意逗他,追着他问程城约我他吃不吃醋。王小箴低头收拾东西不理我这茬儿,我还嘻嘻哈哈地缠着他问吃不吃醋、到底吃不吃……一般来说,王小箴脾气好得不得了的,对于我厚颜无耻的挑衅总能容忍;但那天他显然是急了,把书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冲着我吼了一声“你他妈有完没完?!”……我想我那时一定笑出声来了,原来上海人也能骂人骂得这么豪爽?

当时教室里没剩下多少人,王小箴的声音也不算小。在讲台上被学生们围住的程城大概也听到了王小箴的那句话,抬头往这边看了看。弄得我有些尴尬,心想这么快就在程城面前丢脸了;但也顾不上多想,背上书包出去追王小箴了。

下午的课就在系馆里上,结束之后便直接上楼去找程城。一见到他之后便毫不客气地问他知道不知道上午我帮他省了几分钟的时间是给他省了多少钱。程城颇为殷勤地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桌子角上笑呵呵地看我咕嘟咕嘟地喝水。等我喝完水,程城告诉我说,他是中午下课之后才从老陈的人那里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这规定的,要是再晚三分钟,他来北京的第一年就要喝西北风了,所以,“当时就觉得请我吃顿饭是远远不够的”。

当然不够了,我心想,以身相许还差不多嘛。想到这里发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上路了,主要标志在于已经出现了“危难时刻搭手相救”的典型场景,而且对方还真是知恩图报(或者是借机图报?)呵呵,不管怎样,按照一般的套路,接下去最多也就再闹闹小误会,顶多再来个车祸啊、失忆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情节,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跟程城再一次一起走向东门的时候学聪明了点儿,不敢再把话题扯到校际争端上。正好看到MBA新生们在主楼前面的喷泉周围做orientation,围成一圈做游戏,一个个笨拙无比却又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好不快活的样子。我们看着看着都笑了起来,这种通过考研录取MBA的方法也只能说是跟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相适应的,真不知道这一年年都招进来些什么人,做个“背摔”都做得噼里啪啦。陈重私下里说,国产MBA教育的对象,要么是靠钱进来的大腹便便的乡镇企业老板,要么是靠分进来的呆头呆脑的大龄不得志青年,我想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程城看我在一边看着MBA们傻笑,就问我有没有做过这些outward development之类的东东。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做过?程城说我没说你做过,只是问你有没有做过。我嘿嘿地笑说做过做过,做过好多次呢。程城终于听出来这段对话的暧昧之处,带着笑恶狠狠地说,行,你小子胆子不小,这种玩笑也敢跟我开。

我迅速针对这句话展开了解读:“这种玩笑也敢跟我开”和“敢跟我开这种玩笑”恐怕是两个意思,从以前了解的他对文字把握的敏锐程度来分析,这种语序的不同即便不是有意跟我暗示什么,恐怕也是流露出了点儿什么吧。

想到这儿觉得很有快感,不过还是正色道:老师你想到哪里去了,这种拓展训练我真的做过好多次,在北京、广东还有山东的基地都做过,第一次进去还觉得挺新鲜,做的多了就没有什么感觉了,不过你要是有兴趣我也愿意陪你。看着程城笑着哦、哦地答应,真的想跟他一起去再经历一回。一般来说,这种outward development几天下来就能把人的性格特征摸得差不多,要是趁着热乎劲儿再来个野营什么的,两个人真要有那份意思的话,肯定就能走到一起了。

出了东门,程城说如果不嫌远的话就去他住处周围的一家馆子。这个提议我当然不会反对,估计吃完饭喝完酒怎么说也要领我回家看看,说不定该发生的事情也差不多就发生了。

当我们坐下来点等着点菜时,程城问我晚上有没有课,要是有的话恐怕时间有些来不及。我把菜谱合上,盯着他说,你不觉得这时候才表示这样的关心有些晚了吗?呵呵,你不会是故意既成事实之后才这样说的吧?

程城对我如此aggressive的问题竟然没什么反应,坐在那儿笑的还颇为端庄,只是微抬下颌示意我点菜。我低头翻菜单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我们这儿每学期第一周老师都拿不到初选课名单,所以学生不怕点名。我对他说,即便是今天晚的课赶上点名我也不去了,反正是吃定你了,要是那老师扣了我出勤分数我就让你给我成绩的时候补上,也算是对我负责啊,呵呵。

我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他竟然没接下去!其实下面的台词我都设计好了,他应该半开玩笑地说“哟,怎么赖上我了?”;我就会再接着说“那是,我还真就……”这样虽然肉麻了点儿,但真若如此,再加上一会儿酒精的催化,大功告成不仅仅是指日可待了,而是近在眼前了。

自己盘算这些的时候忍不住笑出来,引起了程城的警觉,问我又想什么呢,说听你师姐说你只要贼贼一笑就肯定没什么好事。我刚想解释,想想不对,又笑了,然后问程城:哎,你怎么对别人怎么评价我记得这么清楚啊?

这话是彻底把程城噎住了,大概是以前没碰到过这么恬不知耻的人,而且攻势是一波接着一波,波波不息。我得意地看着旁边站着的服务生,还挺帅的,不过看上去傻傻的,估计听不明白我们俩在说什么。程城想了想,没想出来怎么接招,只好岔开话题:“少废话,你能不能喝酒?想喝什么一块儿要了,省得一会儿再麻烦。”

两瓶纯生下肚之后,程城很快就发现提议跟我喝酒是个错误。这种错误也是有人吃过类似的亏的,而且还有人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错误。有次去旅游,父亲在当地的朋友给我接风,之后跟父亲在电话里描述过我喝酒时候的过程:一上来死活坚持自己不会喝,真喝起来的时候还真一喝就脸红,然后越来越能喝,越喝脸色越正常,直到别人都趴下。父亲跟我转述这些的时候,拍着我肩膀说,有酒量是好事,但要讲酒德,切切不可借酒量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回想起来父亲当时的神态如同武林掌门人谆谆教导徒弟一般;还特别嘱咐我不要跟小姑娘喝酒,免得发生彼此都控制不了的事情——他哪里知道,这种事情即使发生,恐怕也不会发生在我跟小姑娘之间。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程城说上我那里坐坐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我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是不是清醒,有时候,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也挺难受的,因为不知道对方说的话几分真假几分虚实,要是能签合同的事情趁机签了也就罢了,可有些事情酒醉的时候就是再好再high,酒醒了之后该怎么样还怎样,甚至回想起来会感觉更糟。

第 18 章

到了程城的住处之后先去看他的书架。专业书大概都搬到办公室去了,这里的书架上只剩下一些文史哲方面的书了,不过没有找到《他们的世界》之类的书,王小波的书似乎只有一本《白银时代》,花城出版社97年夏天出的那种薄薄的版本。书架上的书大致扫了几眼,大约有一半是我看过的,剩下的也不是很陌生,即便是真聊起来也不至于露怯。这样一来心里有数多了,以我的经验,对于大多数一直接受系统的学校教育、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和各种运动的人,看看他的书架就能把这个人了解个七七八八;而有了这些了解做基础,搞定一个人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程城给我倒了杯水递给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但肯定不是第一次了。我有一个观点,诸如“你想喝点儿什么?茶还是咖啡?”这样的问候是最虚伪的;而什么也不说直接递上一杯水则是最让人觉得舒服的。虽然前一种做法似乎更周到一些,但在对方感觉起来必然是不一样的。

程城看着我喝水,我也知道他在看着我。我在想要不要把水一口气喝完,如果喝得太快,喝完之后又会发生些什么呢?我盘算着,接下去比较俗套也比较经典的程序是找部艺术电影出来放,等到两人看得都索然无味的时候提议“这片子没劲,我这儿还有刺激点儿的,你想不想看?”等到激情的场面出现,两个人再偷偷地观察对方究竟是看到裸女兴奋呢,还是看到裸男兴奋,再然后就不用过多试探,言情小说就直接发展成艳情小说啦,呵呵。

想着想着又开始乐,不小心呛了口水。本来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机会让程城对我进行肉体接触——他至少可以帮我拍拍后背什么的,那我肯定不会拒绝。可程城竟然视而不见,从我手里把杯子拿走,说声“整天想什么呢”,就走到厨房里去了。

把我晾了一会儿之后,程城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要是对书架上的书感兴趣尽管拿回去看——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想来想去,真没想到他采取这么老土的方法,这都e时代了,“借书还书”这样的交往手段那是我父母恋爱时候用的,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过时了。虽然一借一还可以制造两次接触,但十分没有效率,而且根本发生不了什么突破。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又去书架前面看了看,抽了一些我比较能发表意见的书出来,准备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我知道话题大概会由此展开。程城走过来看我挑出来的书,果然就特实在地跟我谈论起这些书来。话题一开始还围绕着读书谈,到后来就海阔天空不知道哪里去了。等到我看了看表,拿起那些书起身告辞的时候,程城说,何必还拿走呢?其实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些书你显然都是看过的。

我有些尴尬,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的,酒精都没把你迷惑掉?程城也起身找钥匙准备送我,说就那点儿酒?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一段时间天天喝酒,而且喝得比这多多了。我正想追问是什么事情让他天天喝酒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看看来电显示是家里打来的,心里一咯噔,家里这时候突然找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母亲大人在电话里说,刚刚从电视上看到纽约世贸遭到民航客机撞击,估计双塔快要倒塌了,很可能是有组织的恐怖袭击,或许还有进一步的行动。让我好好在学校呆着,不要乱跑乱动乱发表言论;如果明天北京的学生上街游行也不要参加,一是怕发生危险;二是怕我卷入随后可能发生的政治性事件当中。

我当时觉得这个女人肯定是疯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平时她虽然喜欢看电影频道,可也没听说她对科幻片感兴趣。母亲说爱信不信,是刚才父亲从耶路撒冷打电话回来说的,她一开始也不信,然后打开电视看到凤凰卫视正在直播才信的,打电话给我也是奉命转达父亲的最高指示。听到这儿我已经乐不可支了,心想一向形象高大的父亲终于也丢人了一回,在国外还盯着凤凰卫视不放就够寒碜的了,竟然闹出这种笑话来。看来有关部门真的要加强对综艺节目的审查了,对境外媒体也不能太心慈手软,否则真的要引发社会动乱的。

通完电话我问程城他这儿能不能收到凤凰卫视,程城去开电视的时候我的电话又响了,从号码看不出是哪里打来的。接起来之后竟然是父亲,先问我有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以色列目前没有遭到什么袭击,让我不要担心他的安全。父亲听我还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顿时急了,用很恶劣的口气告诉我这不是开玩笑,他正在看CNN的直播,情况非常糟糕,如果是中东恐怖分子发动的袭击,打击完美国之后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以色列了。

我真的有些怕了,一时间有些找不着北。程城把我拽到电视前面让我自己看,看着看着直觉得身上发凉。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新时代,这种场面确实没见识过。父亲刚才义正辞严地警告我如果北京学生上街游行切切不可参与,虽然我早都吵着闹着要去游行,我却还反应不过来“游行”是怎么一回事。“一二九”的时候我还没进清华,华北有没有平静的书桌跟我关系不是很大,所以也就没跟师兄们一起上街;总理去世的时候我父母还没有相识,所以我还没出生,虽然觉得总理很英武,但也没来得及去送送他;“六四”的时候我才七岁,印象中也就跟着妈妈去给她的学生送红糖水来着,后来“人人过关”的时候我把日记本藏起来了,没出什么事;“五八炸馆”的时候正在读高三,那天正好是市里组织“二模”联考的最后一天,老师要求我们好好考英语,在“试卷中融入对美帝国主义的满腔仇恨”——说得也对,先学好鬼子们的语言,文科班的弟兄们说这叫“师夷长技以制夷”。

刚才准备出门的时候,程城已经把起居室里的灯关掉了,现在屋子里只有电视发出的捉摸不定的光。程城跟我一样盯着荧光屏,眉头微皱,神情有些茫然。凤凰台在一遍遍重播撞击一刻的镜头,没有什么话外音。沉默了一会儿,我问程城,你说,明天北京的大学生们会上街游行吗?程城想了想说,大概不至于。我又问,那你……游行过吗?程城点点头。我追问一句:“真的?六四?”程城转过脸来看了我一会儿,在黯淡的光线里笑了笑,说你那么激动干什么呀,你以为那是什么好事啊,要不是因为那次学潮,我们哪儿用的着去信阳陆军学院受那一年罪啊。

顿时想起来了,根据我搜集的程城简历,他确实正赶上那个时候,学潮之后入学的那届北大新生都要去石家庄陆军学院和信阳陆军学院接受一年的军训。对于这段经历,我零零碎碎地听一些人说过和读到过,便问程城那段日子是怎样的滋味。程城沉吟了一会儿,用三个字回答了我:“很压抑。”

我想问他是哪方面的压抑,却发现当时的气氛已经很难再开这种玩笑了。程城说,苦和累倒是不怎么觉得,前两个月下来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但就是觉得很封闭,总有人在试图给你洗脑,而你想知道的事情却什么也不知道,其实那一年中国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的。程城停顿了一会儿,说,你可能理解不了,当外界有很多变革和灾难发生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知情,而且还被强迫着进行所谓的政治学习,那种滋味……

“1989年到1990年是吗?灾难我多少还能记得一些,”我看着坐在沙发那一段的程城,一边想一边说,“西南航一架北京飞成都的伊尔14在双流机场外坠毁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遇难至此民航总局开始退役所有的伊尔和肖特客机;新疆航一架乌鲁木齐飞广州的客机发动机‘单发’忘了是在湖北还是广西的稻田紧急迫降里竟然安然无恙;上海到杭州的旅游特快列车在真如站也就是现在的上海西站由于司机违反操作规程超速挤进道岔撞上了另一辆列车撞死了半车厢的来中国修学游的小日本儿高中生;广州到西安的一趟直快半夜行驶到湖北境内时由于一民工旅客携带的油漆泄漏被烟头引燃火借风势好几车厢的人被活活烧死;在一个有浓雾的早晨浦东陆家嘴渡口码头封闭几小时之后N多人急着去黄浦江对岸上班的人被挤死在拥挤的人群中;毛蛤引发的甲肝肆虐上海滩医院爆满板蓝根脱销王小箴跟着爸妈躲回苏北老家避风头……还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我喝水的时候冲程城眨眼笑了笑,我想我做这个表情虽然不是很妩媚,但也应该有一定的杀伤力了。程城此刻的表情让我想起来那天我们在郭林吃饭的时候的那个“打听机长名字”的游戏,然后听他说道:“amazing……你是不是有恋灾癖啊?那时候你才多大啊,怎么记这些东西记得这么清楚?”

“你管我那时候多大干吗,呵呵,那你听了之后难道就没有什么感触吗?泰康人寿最新推出了交通意外保险,保险范围海陆空所有交通工具所有类型灾难全包括,你就是坐在刚才撞世贸的757上都可以赔付,最高赔付金额40万保期一年,只要50块钱一份,你要是在我们的推广期内购买还可以附赠您免费的遗体骨灰送返服务,多实用啊!你要不要来几份?我是泰康交通意外险在咱们学校的总代理,如果你要的话看在哥们面子上我可以给你打个八五折,要是买得多呢还可以打八折不过你不要跟别人讲啊这个价格我其实真的做不来的……”

第 19 章

当痛快得不知所以的胡侃场面过去之后,又有很多次的回忆浮起。自以为回忆是清醒的,然而回忆的次数越多,反而觉得越不真切,仿佛陈年故纸一般经不起反复,被瞻仰得多了,起了毛边,越看越看不出眉目了。

一年多之后的一个除夕,吃过晚饭就蒙头大睡,饿醒之后屋子里找不到东西吃,便罩了件毛衣溜出了门。屋后的小径通向山顶,向上一路狂奔,当一座山的三分之二已经在我脚下的时候,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发现裤子上沾满了水,不知是露水还是海边水汽的凝结。又是一个独自度过的新年。以前每个独自度过的除夕,傍晚都会去医大院内停放尸体的古塔里兜上一圈,回来锁门拔电话线蒙着被子蜷缩着睡一觉,出一身汗之后一年也就过去了。本以为夜晚登山远望,眼前仍是大海和船上的星星点点,可以慢慢看着天色泛白度过这一夜;却没有想到除夕夜里连码头都是不工作的。海上黑暗一片,空气很潮,不像北京银白色干冷的冬天。

电话本翻来翻去,每一个号码后面都有一个喧闹的家,那是我没有资格去打扰的。换上一张刚买了几天的SIM卡,拨了程城的号码然后又立刻挂掉。打不打电话在我;而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要不要主动理解成我打过去的,那就是他的事了。

在觉得实在是冻得受不了的时候,看到海上有了一点亮色,那大概就是被大量描写日出的散文彻底用滥了的“鱼肚白”。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想起了上一次使用过“鱼肚白”这个词语是在什么时候。

世贸中心化为齑粉的那个晚上,很多人乱成一团;我在地球另一边滔滔不绝胡侃,而听众只有一位。程城把茶壶里最后一点水倒完,拉开客厅的沙发,把一条淡蓝色的毛巾被扔在沙发上。叠得方整的毛巾被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在沙发一端。

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现在要是我提出要回学校就显得特没劲啊?”对方没有答复,倒是又扔了个枕头过来,说:“你,床;我,沙发。怕你睡沙发半夜里手舞足蹈得再滚到地上,伤着自己耽误了课还让我给你抬分对你负责。”

洗澡的过程平安无事。洗完之后还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在卫生间的镜子上用手指写字,本来想写几个暗示性质的字眼留给他看,又觉得忒肉麻了简直跟国产电视剧似的。想来想去镜面上的水雾消散,里面又映出了不安的脸孔。望着镜子仔细回想了一下:上课的时候常常是脸也不洗就跑去教室的,如今倒是在老师家里洗澡过夜了,此前去过陈重家里去过几次,但都是吃饭而已,程城一来倒是突飞猛进起来。老天所赐,谢谢米国,我想。

我使劲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程城已经躺在沙发上看书了。手里书正好把脸遮住,我的目光顺着向下。圆领衫,平角裤,看来是传统型的,跟白天的感觉还不太一样;至于结实不结实、绒毛不绒毛实在是看不真切,大致是那么回事。想起了九六还是九七年克林顿与一帮美国高中生电视座谈时被问的关于内裤的问题,克林顿都那么风骚,如此看来程城比我想象得要要保守;转念一想,又似乎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要是横在沙发上的是一具罩着诸如黑色蕾丝边草莓香味三温暖型性感情趣小内裤的肉体的话倒是不正常了。

空调关掉了,屋子里寂静无比;沙发边上一盏落地的台灯和卧室里床头柜上一盏台灯亮着,暧昧就充盈了整个房间。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磨磨蹭蹭地找话题,程城把手里的书往茶几上一扔,说,别找话题了你,快睡觉去,明天你们第一节有课是吧?

我走进卧室门的时候,客厅里的灯关掉了;怔了几秒钟,身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声音。看来,注定是平静的一夜了,我想。不过随即又开始安慰自己,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说明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做到行云流水举案齐眉毫不做作地相处,值得庆贺。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已经亮了许多。随即发现自己还是极不雅观地趴着睡的。父母曾经多次纠正过我的这种在他们看来危害健康的睡姿,甚至想到过让我抱着一个枕头睡觉,一直毫无效果。抬起下巴歪头往阳台的方向看去,外面的天空里就是那样的颜色,似乎上层的黑夜还没有褪去,乌白的早晨已经要窜了上来,鸡尾酒一般。把黏黏的眼睛再睁大一点,看到了程城站在阳台门前,面朝着我。他已经穿上了长裤,而我还傻乎乎地趴在他的床上。

要先张口,我想,否则他的第一句话肯定让我觉得尴尬。“外头天空那种的……算什么颜色?”一天中的第一句话,喉咙还有些咕噜咕噜,但程城还是听明白了,转头看了看外面,“鱼肚白吧?带点儿绯红?好像一般都这么描写。”我抬起的脑袋又重重地落回到枕头上,“这么余秋雨啊你?我觉得那色儿红不红白不白,脏乎乎的,跟用过的卫生巾似的。”

“现在你们这些小孩儿怎么都那么恶毒啊”,程城说。我想他眉毛一定皱着,但是眼前模模糊糊,在逆光里什么都看不到。“还有,你怎么趴着睡?这样容易猝死,啊,还流口水,你看都流到我枕头上了。”

“哎,你这么早起来合着就为了看我睡觉啊?”我想这是我对程城讲过的第一句具有明显挑逗意味的话。早晨时候脑子里弦绷得不紧,也不会有什么相对身份关系的概念,这种话换个时间场合恐怕是讲不出来的。

“别不知好歹啊,我是怕早晨你冷,进来给你再加上条毛巾被。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盖的是什么?别没数。” 程城的话不冷不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趴在床上懒懒地听。我想当时的情形还不够温馨,如果那些话是他坐在床边伸手捏着我的耳朵说出来的话,会更暧昧一些,接下来也会更像调情一些。

“得了吧。房门在那边,你要是只是为了给我盖上毛巾被的话你完全可以站在床的另一侧完成,何必舍近求远,绕过床跑到床这边来?是不是‘鱼肚白’这边儿光线比较充足啊?”程城大概是以前没碰到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说出的话显然开始比较没水平了:“我靠!一大早你怎么就没完没了的?你说你住在我家里睡在我床上盖着我两条毛巾被怎么还对我这么多意见?还有,你不知道怎么跟老师说话是不是?”

看到程城已经完全没有了条理的样子,我翻过身来把毛巾被拉上来蒙住脑袋,瓮声瓮气地跟他说话:“谢谢老师关心,不过对学生说‘我靠’这样的话不合适吧,要是发生在课堂上也算是教学事故,又是一个月奖金啊我告诉你。还有,连着说那么多‘我’啊‘我’的,没气量吧?”

程城咕哝了一句什么就走出去了,我想他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闻到了一股花生油在热锅里发出的香味,虽然现在不是那些食用油广告中经常出现的全家团坐的温馨夜晚,但一种家的感觉还是“腾”地升了起来。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时候最佳场面应该是他做早饭我洗脸,便立刻跳起来,一边把衣服匆忙地往身上套一边扯着嗓子喊:“老点儿嫩点儿没关系,单面双面我都喜欢!”

第 20 章

从程城住的楼里面出来就是传说中的“鼎钧大厦”,一个五层的破办公楼,楼梯左手边的一半对外称“A座”,右手边的一半对外称“B座”,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其中B519是开尔文公司租下来的,做GRE/GMAT的北京第二考场。早晨的这个时间正赶上考生入场,BBS上说ETS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换题库了,所以赶在这几天来考试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我满身轻松地穿过候考的人群,心想程城住在这样一个可以天天看着别人受难的地方也不错,比较有利于让自己知足常乐,估计帅哥也不会少,挺养眼的还。突然看到刘芊也混在其中,穿着极为夸张的大红T恤蹲在花坛边上,捧着几大张的“机经”在看。我这才想起她咋乎了一个暑假的GRE竟然已经要上考场了,好快啊。原来这个夏天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

我不声不响地凑到她跟前站住,表情极为真诚。刘芊抬起头极精简地瞥了我一眼,说看来我良心未泯,还知道过来看看她,不过这时候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全看今天题库会不会换,她把宝全押在“机经”上了。

平白无故地拣了个便宜被人夸了一顿,倒不好意思说走就走了,只好磨磨蹭蹭地等她进了考场再说。刘芊看了看表,把“机经”刷刷一撕,走过去扔到旁边垃圾箱里,说死活不看了,题库爱换不换,还不如扯点别的放松放松。我看了看刘芊,发现她除了手里捏着的身份证和学生证之外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就来考试了,也太拿得起放得下了吧,可别是个拉拉什么的。

我不喜欢男生没男生样,也不喜欢女生没女生样,整天过稀里糊涂的让别人替自己操心。赶紧跑到外面专做考生生意的小店里买了圆珠笔和“红牛”,回来交给刘芊,交代她笔是用来抄誓词的,“红牛”是防止加试逻辑时体力不支的。说着说着,抬头看见程城从旁边走了过去,看见了我,还看了刘芊两眼。

我把她送上5楼,下楼的时候觉得让程城看到也挺好的。昨天和今天跟程城说得不三不四的话偏多偏早,这样可以缓缓气氛,节奏我掌握,进退两相宜。吃早饭的时候程城突然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我第一节有课的话最好自己先回去,免得迟到。我能听出他的意思,明摆着就是不想跟我一路回去嘛,随即就说要来不及了,便匆匆出了门。心想,再过一阵子看你还是不是这样说。

回到系里之后先去小卖部买了筒饼干吃,早晨没吃就匆匆走了,一会儿习题课上到12点半食堂里早没饭了。站在布告栏前边看吃的时候王小箴凑过来,问我昨天是不是没在宿舍,说昨天半夜里水木上讨论世贸事件热火朝天却没见我从中掺和掺和,主力ID和马甲都没有出现,肯定是溜出去了。看他猜得挺准,也就没有瞒他,就说昨天去程城家里看凤凰台的直播来着,后来太晚了就没回来。王小箴说真可以啊你,这才开学两天,课才上了一节就上床了。

我打算正告他说话要五讲四美不要无中生有,看程城从楼梯口走过来了,又觉得何必那么正经,便打哈哈说那当然啦,大中校长和美英书记不是刚在《日人民报》上表态了嘛,建设世界一流大学需要“师生合作、夜以继日”,当然要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了。

程城拎着电脑包从我们身边走过,又停住,交给我两张讲义,说:“别光站这儿聊得开心,办公室里找谁都找不着,帮我拿去复印120份送到三教3300去,我赶着去上课来不及了。”

这态度让我十分恼火。我并非不愿意帮这个忙,但话不是这么说的。每个人讲话都不一个味儿,同样的话如果从陈重嘴里说出来,即便再不客气一点我也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就那样。但程城不是,那种口气明摆着是冲我来的。我当即就噎了他一下:“楼上一大堆人整天不干活,你别光盯着我。我下边儿也有课,这连早饭还没吃呢!”

程城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也会用这种口气回应他,愣在那儿。我在撇下他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早晨在考场外面见到他的时候记得还是随随便便的牛仔裤和圆领T恤,现在准备去上课去的他已经打扮成business formal了,颇为正点,难道他办公室里还藏着个衣柜不成?哼哼,甭管你有什么,都别在我面前装大爷,早晚要老老实实地对我出柜,不信走着瞧。

下午在东操跑步的时候又接到了胡慎思的电话,才想起了又到了12月四六级考试的报名时间,估计她也招揽好买主了。上次替考的那个民航学院的帅哥对分数比较满意,暑假里就说过要给我介绍新的生意,听陈重说京沪穗要实现全英文管制了,不知道他们这样以后怎么应付。这次帅哥介绍过来几个需要这次找人替考的师弟,让我挑,觉得哪个跟我像点儿就替哪个考。这哄得我很开心,虽然不是选秀,但能多看到几个航院帅哥的照片还是好的,还记得第一次去天津的时候还专门远赴张贵庄瞻仰航院风采,满校园的英俊男生让我心痒不已。

洗澡吃饭之后迫不及待地回系馆查邮件,看看可供我挑选的帅哥们都是怎样的档次,我告诉那边要发生活照过来,这样比证件照多一点信息量,看着也养眼。坐在电脑前上来回对比几张照片,觉得哪个都不错,可都不像我,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太寒碜了一点儿。突然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几张照片看这么半天,想什么呢?”

清晨站在窗前看我睡觉的那一身不算,程城已经换了一天之内的第三身衣服,现在就是在复旦的夜幕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我随口说了一句怎么换衣服换得这么勤,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本来打算冷淡一点的。早晨的事我还记得。

“跑步去了”,程城说,脸上带着颇为主动的微笑,“我也看见你了,东操。”我抬头看了看他,心想就是看见我又有什么好笑,我看你早都看透了。

沉默了一会儿,程城又说:“你怎么那么大脾气?早晨。”

刚想毫不留情地反驳一通,嘴已张开,却突然意识到他刚才讲话的声音很轻,甚至已近乎温柔。

第 21 章

程城的声音如果在冬天听起来会让人觉得温暖,所以幸亏那是一个夏末的晚上,让我不至于那么容易地被温暖掉。我静静地让程城的声波激起的温柔波澜停掉,什么都没回答,晃着身子点点头,随手打开CTERM上水木灌水,有点想晾晾他的意思。

制造出来的短暂沉默被推门声打破。每次听到这种声音,我总有种下意识地想去提提裤子整理整理衣服的冲动,几乎已经成了习惯性动作,我想这可能跟老八路习惯晚上睡觉枕头下面塞把枪一个性质。进来的是陈重,风风火火地进来就站到空调前面吹,回头见到我坐在电脑前而程城站在我身后就大声嚷嚷我没礼貌,说请教老师问题至少应该先让老师坐下再说。

暗骂。我靠,让他站一会儿怎么了,还非得坐着?昨天晚上我们还躺着说呢!以后不但要坐着说,连做着说的机会我看都有。不过我嘴上当然不会说什么,站起来把对面立方体里面的椅子拉到程城跟前。

陈重端着杯子往我们这边儿看,我想大概他也觉察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就站起来用尤为正常轻松的声音对程城说:“程老师,您要也喜欢跑步的话我再给您推荐一条路线。正好我领您在校园里走走,熟悉熟悉环境。”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出来,也没管程城什么反应。

站在门口等了几秒钟之后程城出来了,带上门,脸上带笑。那种笑有点邀功请赏的意思,我也冲他嘿嘿了几下。我清楚刚才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摆谱了,程城是非常大方地给了我一个面子。并肩走出系馆的时候,有点儿想碰碰他的手说声谢谢的感觉。文艺片里叫这“冰释前嫌”,这词儿有点恶,不过大致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从二校门到主楼到工物馆到东阶,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那么并排走着。走到东阶附近,程城突然张口说要谢谢我那天帮他解决找不到教室的尴尬。“谢过了嘛不是?”我随口说,后来意识到这样似乎就生生地打断了一个话题,又说“那天不是还在你家里打扰了一晚嘛,我都还没说谢呢。”

气氛轻松起来。沿着校园东边漆黑无人的小路,走过化学品库、印刷厂、出版社,到了东操边上。我带着程城从体能训练场里穿过,参天的白杨树笔直耸立,树木的间隙里时常有出入成双的男男女女或者男男、女女在这漆黑的夜里出没。程城说傍晚来过这里,就是坐在这里透过围栏看见我在东操跑步,本想打个招呼,想到上午有点话不投机就算了。

听了以后甚美,脑子里飞速描绘一副程城静坐一旁偷偷看我的场景,并配上北京秋天黄昏的斜阳为底色,但还是决定要客气客气:“呵呵,不至于吧同志,怎么说也是老师嘛,说什么我不都得听着。”程城特别不以为然地说:“哎哟喂,这话你自己信嘛?”

在九食堂和十二和号楼之间晃晃悠悠地走过时看到石路,穿了背心短裤拎着篮子去洗澡,看见我跟程城一块儿溜达过来,嘿嘿一笑就闪了。石路去年秋天拿到了初级救生员证,这个暑假回家在游泳池打工,晒得恰到好处。石路时常在我面前做一些挑逗性的动作,真想走过去攀住他的肩膀凑着他的耳朵说:“嘿,哥们儿,你知道刚才程城用什么口气跟我说话吗?晚上爬我床上来听我跟你说啊……”

我们大声说笑着穿过校园,一路瞎侃沿途的典故。经常接待被骗来学校旅游的中小学生旅游团,学校印发的接待手册我基本背不过,我带团讲解从来都是野史为主艳史为辅,已经接到好几起家长投诉了。我向程城津津乐道盘子从来刷不干净的十食堂,“寄托”的集中营飞跃的第一站老图书馆,小强泛滥污水遍地流的新斋,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化学馆,每年新年狂欢稀里哗啦的西大饭厅,鬼斧神工医术精湛常常出奇制胜人送绰号“小西天”的校医院……然后,就到了夜幕中的近春园。我知道,再往前走就是树丛掩映水声潺潺的荒岛,风景优美的渔场。

荒岛的故事可以另写一个长篇,但应该用另一种笔调去写。程城跟着我走过老生物馆苗圃后面的拱桥,就算是进入了荒岛的领地。正是荒岛的旺季,虽然还每没到临近午夜的高峰时间,走过石碑、长椅和莲桥的时候,已经看到影影绰绰的同志们在晃悠。

莲桥往西一把长椅,根据名著《北京故事》的记载并经过我精心考证,就是“建8”的蓝宇同学被陈捍东抛弃之后郁郁寡欢独坐整天并终于找到了新欢的地方,也是我校改革开放以来涌现出来的新景观、新文物之一,颇具观赏价值。当然,在周围无人而又一时性起的时候还有较高的使用价值。

我想诱骗程城坐在长椅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借口去厕所,躲在一边儿看别人怎么上来勾引他,他又会是什么反应。谁他一点不傻,毫不犹豫地借口这里光线太暗蚊子太多,催我往前走,回到系馆再去解决。而且,他还伸出手在我肩膀上搭了一下,让我不由得就跟着他往前走去。

有点儿觉得程城开始故意给我捣乱了……难道他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沿着池塘边上往西走。我绕到程城前面,带着他绕开架设在树林和灌木丛中的监视器,蹿上了零零阁。零零阁是个观察荒岛局势的好地方,虽然偷窥不到莲桥周围的具体场面,但登高远眺,看绿树掩映下面同志们三五成群熙熙攘攘、切身感受当前盛世的宽松环境,还是非常“三个代表”的。

带程城在零零阁上面转了一圈儿,然后再给他指指东南方向西湖游泳池边上那片同志们活动密集的地方,告诉他再望外一点就是二校门了。程城点点头表示明白。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趴在栏杆上,歪着脑袋问:“哎,你说实话啊,知不知道为什么带你绕了那么大一圈儿,最后来到这儿啊?”

夜色里,很容易就看到程城亮晶晶的眼睛转了转,但没有回答我。我又往他身边移了移,胳膊几乎贴着他的胳膊,侧过脸去等着他的回答。要想从他嘴里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就得先制造一点儿暧昧挑逗的气氛出来。

程城张嘴的时候声音低低的,似乎不同于白天的声调:“那……还是你告诉我吧。看起来你肯定常来这儿,怎么着也比我了解吧,是不是?”

“因为啊……”哼哼,老油条,竟然想把皮球踢给我,想让我说出来?做梦吧!我非要让你什么时候主动跟我come out了再说,看谁耗得过谁。

“刚才带你走的路线叫‘马圈儿’,是水木Running Life版的人为练习公路马拉松开发的一个路线,一共3800米,这儿就差不多是终点了。下个月就是今年的北京国际马拉松赛了,你要是想报名半程赛呢练习的时候就跑五个半‘马圈儿’,全程赛呢跑11圈就差不多了。明白了吧?嘿嘿。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吧,你陪我或者我陪你,反正都一个样。”

程城听了这番答案之后的表情难以描述,但差不多就是我所要达到的效果。他的脸上浮现着跟小孩儿般的坏笑,牙齿咬着下唇来控制脸上忍不住的表情,脑袋冲我晃了几下,看不出来是肯定还是否定,在我看来是一副拿我没有办法的样子。这副样子太可爱了,要是这个时候程城伸出手掐住我脖子命令我“老实交代到底为什么”的话,我想我可能真的就招了。

但程城毕竟是程城,我也还是那样的我。目前的状态我觉得进展很顺利,似乎这一回合的过招我又得了分。我不想通过一记猛击结束比赛,而希望打上几个回合,然后让对方不得不认输。既然老天眷顾我,让他从上海来到北京出现在了我身边,那我就不能这么轻易地放手。

第 22 章

程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搞定的人。他以一种让这民工学校无力招架的亲善形象对待每一个人,并用谦和的态度在系里迅速打开了局面。他的这些成功让我觉得他仿佛是一个带着某种目的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一样。我很怀疑他内心是否已接受了这里的环境,而他一直在对别人释放着他愉快的心情,仿佛每一分钟都沉浸在这个新环境里。每次在水木的系版上看到七嘴八舌称赞他的帖子,我就想他一定在看着帖子心满意足。

王小箴说,系党委书记已经注意到了新来的这个年轻人,让陈重了解了解为什么还不是党员,“要没有什么特殊原因的话就抓紧发展发展”。王小箴跟我开玩笑说我跟党委书记取得了空前的一致:都在打程城的主意,而且都是因为觉得他“是个好同志”。

每次走进教室的时候程城总是精神饱满面带微笑,身上也是与平时绝然不同的正式装扮。迟到的现象自然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堂课的时间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很得体地掌握着每一点分寸,一个优秀青年教师的形象就这样一点点树立起来。这门课他此前在复旦已讲过两轮,在各种外聘场合还有几轮,驾轻就熟,每一次在东阶登台都是一场表演。他知道下面的人会在哪里频频点头,会在哪里抱怨听不懂,会在哪里有疑问,会在哪里哄堂大笑;他更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接纳他,喜欢他,所以后面还有更多的机会和可能留给他。

我知道越是这种看着不怎么摆谱的人,心气就越高。我想尽了办法在网上和现实中的各个渠道打听他的情况,动用了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的一些资源,也没有什么好的反馈过来。我甚至找到了程城在北大读本科期间的师弟,他说程城在当年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故事流传。我最怕的就是这样没有故事的人,什么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但这次就碰上了。

跟程城从荒岛游历归来之后。第二天晚上是food版的版聚,已经想不起来那次是“几大”了。水木各版版聚都是撮饭,但food版最牛,历次代表大会都是每人带一个菜过来做,让所有与会者都觉得生活无比美好,同时每个人都通过对比发现自己原来不是最笨的。

我是陪王小箴去的,他去烧菜我去陪吃。吃饭的时候大家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现在正在进行的推研。每年九月十月,“推研”是比肺炎还要让人兴奋的事儿,911刚过没有几天,已经有人担心会不会影响留学签证了,打算留下来做研究僧。我问王小箴今年系里发的导师名录里面有没有程城,按说副教授资格上应该没有问题。王小箴不以为然:“哪能啊?不可能那么快,连导师资格审批都要进行个把月,今年绝对没戏,明年吧。怎么,你又打算推研啦?想上程城啊?”说完王小箴夹给我一筷子鱼,他知道我基本不会用筷子,也就懒得吃鱼。

每次出去撮饭王小箴都会给我夹鱼吃,在他刚来不久的时候,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还半开玩笑地说:“小东西真可怜,要不是有我伺候你,你连鱼都吃不上。”我会很感激帮我的人,但就不喜欢别人当我的救世主,就不以为然地告诉他懒人笨人也有自己的活法,食堂冷荤窗口都有炸鱼排,七食堂还有茄汁鱼排,这些全都不用筷子。王小箴当时听了我没心没肺的话脸上有点挂不住,不过后来知道我就这样,也就习惯了。

我感激不尽地吃着嗟来之鱼,嘴里含糊不清:“呵呵,那是,还真是有点儿想上他哎。八字班今年推研怎么个政策啊?光看GPA还是怎么着?面试吗?”我脑子里开始转悠,要真跟程城读研的话谁知道会不会每天在办公室里上演些限制级的事情。

“面试你怕什么?正好是你特长啊,你不是‘面霸’吗?再说了,你要是想上程城的研还操心什么,恐怕现在把他已经搞定了吧!”王小箴把一筷子鱼狠狠地放到我盘子里,带着情绪似的。

“面霸”的典故是这样的。去年年底组里一大捆人忙着找工作,每天来了什么活也不干,看水木career版和未名job版上各种“面经”精心准备求职面试。我对面试之类与人做斗争的智力游戏有天生的兴趣,每天搜集“面经”根据BBS上的前辈指点跟组里的人一起模拟,从传统的Q&A和group discussion到刺激有趣的case interview和behavior interview全折腾遍了,天天热闹得跟《幸运52》似的。那一段时间我也开始捣乱,“把面试模拟深入到日常生活当中去”,组里的人没有一个正儿八经说人话的,连“回锅肉和红烧肉究竟哪个好吃”这样的问题都可以用面试标准用语给出完全符合“高度的量化分析技巧、商业敏感性、沟通能力、领导才能和团队精神”的回答。所以在庆祝大家拿到offer的“群撮”活动中,我被马东东赠予“面霸”的荣誉称号并当场奖励康师傅“面霸120”上汤排骨面一箱。

我还是很喜欢看王小箴吃醋的样子的,因为他吃醋的样子被我吃醋要好看,大概吃醋这种事情就是像他的样子、他的性格才合适,我觉得自己吃醋的样子就不会太好看。王小箴又说,下礼拜系里推研面试的时候,陈重可能会邀请程城做评委,到时候倒是可以看看他会对怎样的人感兴趣。我听了之后不以为然,说你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会那么容易就表现出来对什么样的人感兴趣?王小箴说,那就看你本事了,反正这是一个机会。

一直版聚结束我们也没有再说什么,王小箴找到一个上海老乡兼复旦校友开始用上海话哇里哇啦,我只好找点能用勺子儿吃的菜尝尝。回宿舍的路上,我们就要在十食堂路口各奔东西,我突然想起什么,把王小箴叫回来,让他老实说在上海时有没有见过程城跟什么人走得特别近,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应披露而未披露信息”要如实提供,至少应该可怜可怜我这样一个目前找不到方向的中小投资者。

“其实我没有义务跟你讲这些的,你想对程城怎么样那是你的事情。”王小箴的语气让我意识到这不是可以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提无理要求的时候。虽然时常跟他打打闹闹,但我明白哪怕脾气再好的人,都有不能碰的时候。我想了想,说声对不起,调转车把想离开。王小箴又接着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太多,只是知道CC就是他,时常在校园里打个照面而已,看不出什么的。”

王小箴再一次用声音制止住了想要转头离开的我:“不过你也不要失望,我倒是可以肯定他是available的,以前在上海是,现在还是。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看得出来,他身上那种single的气息再明显不过的了,这不是装出来的。这个,你要是不整天那么浮躁的话,也能感觉出来的,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吗?”

一定是九点四十五了。越来越多的自行车从南面飞驰而来,周五晚上最后一节课下课后,迎来校园里一个难得放松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用来放纵的夜晚过后,明天早晨,校园里会有一些人舒服地睡午觉直到午后,会有一些人为了遥远的梦想早早爬起来去上“新东方”,还会有一些人甘之若饴地挤在公共汽车里,穿过这个灰蒙蒙的城市去看女朋友或者男朋友。这是用来给每一个人让自己开心的夜晚,比平日更清脆的车铃声从三四五教向宿舍区用来,如同潮水,把我和王小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挤去。

我慢慢腾腾地骑车往宿舍走,明白王小箴的话不能不信。他的感觉总是敏锐到了可怕的地步,这一点我从未怀疑,因为我也没有理由去怀疑。接下来的思考也就变得顺理成章:在没有足够的证据推翻他的结论的情况下,最合理的行事方式就是遵循这样一种我信任的判断,而不是无谓地反复和等待。我知道这有风险,但是这风险相对于可能得到的收益来说,已经足够小。

想明白了这些就轻松了一些,回到寝室里跟石路一起分着吃了一个西瓜,一人半个,一边看BTV-3的周末影院,一边用勺儿挖着吃。石路说,眼看到了十月,今年这茬西瓜也吃不了几个了,挑了个好点儿的留着你回来一起吃。这话让我一阵感动,如果不是这兄弟看上去太迷人而我又太了解他了的话,我真的会把他当成一个为了入党而虚情假意的家伙去嘲笑。

等到肚子不再像刚吃完西瓜那么胀了的时候,看看时间也快11点了,这是除了傍晚之外一天中另一段适合跑步的时间。我换上短裤跑鞋下楼,伸伸胳膊伸伸腿向东操走去。当我完成了五千米的定量开始随心所欲地慢跑的时候,一直握在手里用来计时的电话震了起来。我逐渐慢下来离开跑道,在沙坑旁边停下来,打开来看。

短信的内容是:“不错嘛,一直稳定在两分钟一圈。”

我再往后翻出发送者号码,是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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